痋师奸诈狠辣, 按理说不可轻信, 然而……
“你要么杀了我, 要么,就只能相信我。”陈莺说, “我现在可以控制住陆秉体内乱窜的痋蛇, 暂时帮他减轻痛苦。前提条件是,让她解了对罔象的冰封。”
原来拿捏周雅人和拿捏陆秉一样容易, 怪不得这俩能够称兄道弟,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特质, 弱点大差不差,免不了受制于人。
白冤不置可否,撤了封冻住罔象的阴寒之气, 冰塑一点点缓缓消融。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 但是白冤的举动和周雅人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一切。
陈莺这才算松懈下来,喘了几口,每一下呼吸都会牵扯到浑身伤处, 疼得钻心。她艰难爬向陆秉, 在冰面留下好几个血掌印。
陈莺先从陆秉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双手有些哆嗦,倒了粒药丸喂进他嘴里。然后她在自己的血衣上抹了抹手,开始帮陆秉捋着扭曲的蛇脉,并将一个个拥堵的筋疙瘩缓缓捋平。
白冤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陈莺的举动, 谅她也不敢在此刻耍花招。
阿聪最先解冻,提着刀第一时间奔上前。
毕竟仇敌相见,分外眼红,陈莺怕它冲动,及时开口:“他没伤到我要害,死不了。”
只不过流了很多血,浸湿了衣裙,伤势看着特别严重。
阿聪攥紧刀柄,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周雅人捅个对穿。
陈莺一把按住他的手,尽可能维持住语气平稳,沉声道,“阿聪,错过这一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阿聪忽而愣在当场,直直望着她。
陈莺垂下眼睑,捋着陆秉手臂处的蛇脉说:“算了吧,咱们打不过的。”
下一刻,阿聪便发现,手里这把刀已经被冻在了刀鞘中。
阿聪抬眼看向透着阴寒之气的白冤,白冤若无其事,无声地表明了,它根本没有拔刀的机会。
逐渐地,陆秉痉挛的四肢在陈莺手中平复,陈莺的双手反倒比他颤得厉害。
“陆秉。”她凑近低唤。
见陆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了一下,应当是被折腾得脱力了。
陈莺时刻注意着天象,蚀日仅仅在一息间,她必须叫醒陆秉才行。陈莺拔下发簪,正欲往陆秉的穴位处扎。
白冤扣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陈莺理直气壮道:“叫醒他啊。”
“用发簪扎?”
这女人警惕心真强,陈莺道:“不然呢,你有别的办法?”
白冤不知道她玩什么花招:“现在必须叫醒?”
“也可以让他就这么睡死过去,要是醒不过来可别怪我。”
周雅人正欲上前,突然无尽的黑暗笼罩下来,天地近乎陷入黑夜。
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头。
太阴蚀日,苍穹异变,太阳被吞噬得只剩下一缕极细的金边,仿若光羽。星辰迸发于万里长夜,投照入海,有序地排布于天幕与汪洋之中。
就是这一刻,苦熬至今的陈莺终于等到了,方仙道在密室中记录过,日者,阳之主也。月者,阴之宗也。她喃喃开口,鲜血堵在嗓子眼含糊不清:“伏羲观日月之形相合,效天象之动也。”
陈莺话音刚落,就见云天浩荡,碧海苍茫,八风骤然而起,掀动千里云阵奔涌汇聚。
风息入窍,奏响了周雅人腰间律管,他忽而一愣:“这是——风迹?”
他万万没想到,常人难以抵达的秘境之域竟然残存着风迹。
周雅人未做犹疑,手持律管,执于天地间,采阴阳风气以“立象”。
于是天效以景,地效以响,浩浩东海之上,造景般拉开了帷幕。
立象中的场景和此刻如出一辙,正值日月之形相合之际,几乎与现实相叠。
只是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矗立着一抹峻拔的身姿,从容立于海天之间,长发披散至腰下,盖住强健修长的蛇尾。
“人首蛇身。”方道长瞠目,整个人彻底呆住了,“难道那是——羲皇。”
立象中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伏羲无足而立,长长的蛇尾蜿蜒拖曳入海。
伏羲于立象中显象的刹那,手持律管的周雅人赫然怔住了。
常言道,风者,天地之神器也,一声具六律之音,一气备四时之变。先秦之时,乐由天作,是天道的显现。瞽宗听风辨时,协律制乐,皆为通达天地之道。
而这道留存于东海的风迹则来自伏羲布卦中的巽卦动象。
伏羲观天地万物推演自然规律,定巽卦为风,此动象乃伏羲遗迹。
万里群星映在碧海之中,铺满整片海域,苍穹中漆黑的日月在海面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当巽风徐来,原本平静无澜的海面上,日月倒影之处搅起了旋涡。
“方仙道推测,不死民栖身之域,应该是日月相交时的天象所形成的秘境。”陈莺看过所有记载,可以说是知道最多的人,她盯着漆黑的旋涡开口,“所以每当日蚀之际,无量秘境的位置就会在天道下显现,暴露于海域。”
在天成象,就是天上出现太阴蚀日,在地成形,就是在海域中出现无量秘境。
曾几何时,伏羲早已抵达过东海,并通过仰观日月之形相合,窥见了端倪。
日月所映处,巽风卷起海潮和云雾,竟在海天之间形成万千气象,太阴蚀日的阴影自九天投射下来。万千星斗迸射出银芒,仿佛将天地连接起来。
因为置身其间,他们很难发现,这便是伏羲卦阵的显象之境,是伏羲所观出的象,是风中立象,是太阴蜃境。
与此同时,蛰伏于陆秉血脉中的痋蛇鼓胀凸起,有序地在皮下游走穿行,不急不躁,陆秉垂落的手指忽而抖了一下。
陈莺扭过头,就见陆秉睁开了双眼,她很难形容此刻陆秉的状态,仿佛人蛇共生的躯体受到卦阵的影响真正觉醒了,陆秉缓缓站起身,被眼前的景象魇住了般,一步步朝“立象”中的蜃境走去。
陆秉从周雅人身侧经过,在万众星辉之下,迈向太阴蚀日所形成的影柱。
“陆秉。”周雅人感应到了。
陆秉充耳不闻,行过长长一段冰路,孤身站在“立象”之中,他仰起头,缓缓抬起了手。
陈莺情不自禁上前半步,目光直直盯着身披星辉的陆秉,低喃:“伏羲之手,亲启。”
茫茫海域,仿佛点亮了星灯。
星灯之间的虚空中隐约有一横比周遭深邃的黑线。
陆秉抬起指尖点在虚空那抹黑线顶端的刹那,周天风起云涌,海雾蒸腾,茫茫蜃气竟在他的身后凝出了庞大的人首蛇身!
目睹这一幕的方道长已经震惊得忘乎所以:“伏羲之躯!”
真的是伏羲之躯。
那些痋蛇真的能炮制出伏羲之躯。
方道长难以自持地在湿滑的冰路上奔跑,踉踉跄跄地追逐着这抹堪比伏羲圣相的虚影。
下一刻,陆秉与伏羲圣相的手势几乎同步,朝那抹日月相合的缩影横向一画。
空旷的天地间好似响起一阵裂帛之音。
骤然间,仿佛晨曦扎破了长夜,虚空中一线金光乍显,好似凿破了无尽暗夜,将天际划开一道口子。
金光将陆秉的瞳孔映成琥珀色,他一眨不眨,长睫纤毫毕现。
方道长猛地摔倒在地,整个人在冰上滑出去好几丈,堪堪趴在白冤的脚边,他顾不上爬起来,仰着头震撼不已,声音因太过激动,透着哽咽和颤抖:“一画,开天。”
传说伏羲画八卦,始于乾卦。
乾卦乃八卦第一画,而乾为天,故称“一画开天”。
原来这就是一画开天,白冤盯着那线狭窄的金光开口:“伏羲一画开天,竟是从这里起始的么,这便是‘一画’所开之‘天’,道术的起源。”
伏羲观天地,日月,星辰,乃至世间万物,所悟出的乾卦,竟出自东海,然后凭开天“一画”打开了无量秘境。
伏羲因此发现了栖身于无量秘境中的不死民。
伏羲发现不死民之后,可能出于某种考量和顾虑,又在其入口处布了个卦阵,彻底将秘境掩藏起来。
海域广袤无垠,让本就与世隔绝的秘境变得更加隐秘,再由伏羲亲手布卦藏匿,若要寻觅,就必须以伏羲之手持阴燧才能寻到具体位置。
这本是一种保护,却因为伏羲之道被世人勘破,不死民存世之消息流传于世,别有用心之人打起了海域秘境的主意,于是上演了一场出海求仙问药的戏码。
圣人已故,仙躯不复,那就重塑一具圣人之躯,故而一个接一个的人因为他们的贪欲和妄念遭逢大难。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起羲皇一画时。
时过千载,秘境再一次自外界开启。
“这就是无量秘境的入口。”陈莺被那一线光芒刺得睁不开眼,酸疼得要溢出泪来,她几乎不敢直视,因而侧目转向愣在身侧的罔象,“阿聪,我就送你们到这了。”
阿聪迟疑地转头看向陈莺,肢体近乎木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