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欢呼,无数的笑,无数的泪水。
这场夺去不知多少生命的天灾,总算熬过去了。
活下来的人庆幸着劫后余生,祭奠着伤逝的亲友。
祝琰望着窗外的雨,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仓库里米粮已经见底了,如果再拖个十天半月,难保府里依旧太平……
总算总算,把这关扛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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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九,乞巧节刚过,宋洹之自南边动身返京。
这趟出行错过了祝琰的生辰,也错过了宋淳之的忌日。
两个月没见,那个印了他模样的婴孩不知长了多少。
他恨这车队不能更快一些,让他早些回到京城。
他惦念家里,惦念母亲和弟妹们,更惦念蓼香汀里那个最辛苦的人。
灾情持续了数月,他几乎都没能陪伴在她身边,任她年纪轻轻就不得不面对那么多的难处与困境。
人心不和,刁奴欺主,外头又不太平。有些人假作乞儿,连乔家护卫森严的车都敢劫。
他不在京,不知多少人要在他的后院动心思。
难为她紧守内宅,护着幼妹,闭紧了门户,没叫家中生乱,没给人可乘之机。
七月十一,皇太孙代表帝后,陪伴太后娘娘,率百官及家眷前往皇恩寺还愿。
人群有序地沿着山寺的长阶远远排开,无数明黄旗帜招展在山间。
僧侣们穿着整齐洁净的袈裟,垂首立在大殿外。
太后在几名宫妃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跪于佛前的蒲团之上。
鸟飞云淡,连续几日雨后,这是头一天见晴。
连日的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人们又有了活下去的期望。
太后曾在灾祸时在佛前祈愿,只要能过了这难关,情愿余生茹素,不沾荤腥,不染杀孽。
她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眼见快要八十岁了。太孙心系她的康健,愿代替她践行诺言。
还记得那日,长高的少年脸色苍白跪在她面前,请求替代她斋戒。
“太后千金贵体,戒荤腥事小,伤及康健事大。成儿年幼,正是壮实年岁,吃什么都一样,又素来没什么品味珍馐的能耐,吃什么都像牛嚼牡丹。只要填饱肚,就觉得十分满足。请太后应承,由成儿替代您斋戒茹素可好?过去十余年未能在您跟前尽孝,这回,就当给成儿一个机会补救……还望太后成全。”
他虔诚地跪地叩首,恳求太后应答。
阳光从四面高大的天窗照射进来,在五彩琉璃的折射下形成斑斓的光点,笼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那一瞬,太后仿佛看见少年的赵潜。
宫中头一个皇孙,中宫嫡出,血脉纯正。最难得是仁义、孝顺,赤诚。
由皇帝亲自教导长大,在她膝下一天天变成才干突出、文武双全的大人。友爱兄弟,照拂姊妹。
最懂得讨她的欢心,也是最让她骄傲的一个。
那样一个孩子,在某个雨夜里失魂落魄的闯进宫来。
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想她出面去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祖母您知道的,孙儿从小就喜欢她……”
“自那年在春宴上一见,她就闯进孙儿心里,再也未曾离开过。”
“父皇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为她赐婚,要她嫁给那个痨病鬼安南王世子。”
“云南太远了,那里毒瘴缭绕,处处草虫,她那样柔弱金贵的人,怎么能受得住呢?”
“孙儿什么都不求,什么皇位,什么荣华,于孙儿都是虚幻的云烟。孙儿只想牵住她的手,守着她过一生,孙儿什么都不要,哪怕——哪怕让出这个太子之位!”
这话说得太重,太重了啊。
他生来就是储君,未来天下共主,九州真龙。
他怎么能,为情所困,拘泥于儿女私情?
他怎么能,辜负父皇母后,和她这个皇祖母的期待,说出这样让人失望的话来?
他怎么对得住跟随他、辅佐他的那些臣子?
他怎么对得住这江山,对得住他需要守护的万民?
那一瞬她实在太失望,也太激动了。
她拄着拐杖,重重的砸在地上。
她挥起袖子,反手甩了他一耳光。
那是平生第一次,她动手打了最疼爱的孙儿。
她记得手掌上传来,那火辣辣、麻木木的痛。
“御旨已下,大事已定,她已经坐着喜轿上了去往云南的官道。从前她是臣女宋氏,未来她是安南世子妃,这一生,你跟她泾渭分明,不会有交集可能!”
她记得,那孩子瞬间敛去所有光芒的眼睛。
她记得,那孩子失魂落魄转身走出去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断了他最后的念想。
他将她当成了唯一的,最要紧的一道护身符,他以为凭她对他的宠爱,一定会帮助他达成这一心愿。
可她让他失望了。
他再没有别的路走。
那天雨下的很大。
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松开紧攥的手掌。
指甲嵌入到掌心,硬生生勒出血痕。
她不是不心痛的。
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她冷眼旁观多年,如何不晓得他的情深。
他和宋家长女各方面都相称,自小就谈得来。
如果不是嘉武侯手上掌管了那六万镇北军……
如果不是宋淳之的功绩太耀眼……
原本也不是不能成全。
可终究,他们没这个缘分……
皇帝趁他不在京中,向宋家下了赐婚的旨意。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为了安抚宋家,葶懿做了宋家的长媳。
再后来,嘉武侯交还兵权。
再后来,宋淳之回京任职…
可那个在雨里苦苦哀求的少年,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望着眼前的赵成,她时而会恍惚。
兴许上天垂怜,出现这么一个人,让她能偿还些许,过去的遗憾。
但愿这个孩子不像他父母亲一样,那样命运坎坷。
愿他这一生顺遂无虞,快乐的活下去。
皇太后没有答允他的请求。
皇太孙的病体尚未痊愈,再不能冒险。
就这样……让她以残躯,抵消了孽债。
就这样,推着他,将他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阳光洒在殿外的阶梯上,赵成缓步离开了礼堂。
他越过人群,专进幽深的小道中去。
那里,有个素衣的少女,正背身立在树下。
嗅见熟悉的香气,赵成放松下来。
他轻轻走到她的背后,换他的名字。
“乔姑娘……“
她转过身来,脸上明显的红了……
第98章 宅务
在宫里头见面的头一回,两人相处的并不愉快。
赵成性子内敛,不知该找什么话题与女孩说,女孩子虽被家里安排的嬷嬷们教导过一段时间规矩,但自小受尽宠爱任性骄纵,被拘束的久了,不免心里生烦。
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乔瑟儿被禁足抄女戒,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
赵成一直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有心想宽慰几句,奈何身份有别,不能轻易面见。
随后就遇着灾荒,跟着赵成旧病复发。不成想太后一道懿旨,将乔瑟儿接进宫里。
这一个来月时间,名义上乔瑟儿是进宫陪太后说话解闷儿,实则是来将功补过,陪伴病中的赵成。
乔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她做那些端茶送水,服侍汤药的事,嬷嬷们教规矩的时候,也多是朝伺候主上的方向来引导。
她心里不服气,又不敢忤逆长辈,只得乖乖进宫。头一天来,从嬷嬷手里递茶水给他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因怀了不忿,还是那茶太烫的缘故,不等他接过盏去,她便提早松脱手,将热茶泼了一半在他衣摆上。
嬷嬷们当时都吓傻了,眼看在家里乖乖顺顺的姑娘,一到太孙跟前就掉底子,上回已经惹恼了太后娘娘,如今更这样对待病中的皇太孙……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去,大殿里头静的听不见半丝声响。就连太后宫里派来的体面姑姑也都屏息跪着,忐忑等待太孙的发落。
那一瞬赵成没有笑,他转过颜色浅淡的眸子,极淡极淡地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乔瑟儿头一回儿品出了“畏惧”一个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