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月雪歌得了令,带着几个粗使的小丫头才往外头处事回来,迎头正听见后面几句言语,登时气得脸色发青。依着雪歌的脾气,就要上前申斥理论,被梦月强行阻拦住,刻意弄些声响惊动了两位奶奶身边的侍人。
梦月含笑行了礼,“廊上风大得很,奶奶们说话儿,何不往屋里寻个暖暖和和的所在?”
那后头说话的妇人讪讪然笑道:“不妨事,我们恰巧半路上遇着,也正要去前头陪太太们去呢。”
梦月颔首顿了步子,回身吩咐两个小丫头,“服侍两位奶奶进去,备着手炉给奶奶们暖暖。”
小丫头忙应了,簇拥着两位妇人进屋去了。
经过门廊下,正经过与管事娘子商议事情的祝琰,祝琰就发觉宾客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她含笑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气得跺脚的雪歌。
“你拦着我做什么?也不知从那冒出来的便宜亲戚,在家里头好吃好喝供着,倒嚼起主人家的舌根子来了!外头传的那些黑心烂肺的瞎话,她们不帮忙分辨解释便罢了,还拿到咱们宅子里头来当面说嘴,要是依着我,闹大了给她些难堪才知道厉害呢!”
这两年祝琰掌家理事,雪歌梦月二人为她副手,在家里管着不少事,行走到哪儿都被尊称一声“姑娘”,渐渐也养了些说一不二的气势出来。
梦月拉着雪歌的袖子,不住给她打眼色,“外头的娘子姐姐们都瞧着呢,你我是奶奶身边的人,你闹出事来,还不是奶奶给人瞧笑话?再说这大喜的日子,三奶奶要进门来了,咱们二房这时候出乱子,人家还不更犯嘀咕了?”
祝琰朝二人招招手,命她们近前来,掐了把雪歌的脸蛋,含笑道:“是谁这么大胆子,给咱们雪姑娘气受了?”
雪歌待复述方才听见那几句闲话,被梦月以目示意劝阻,垂头绞着袖子不言语,脸色因激愤而涨的通红。
梦月息事宁人道:“也没什么,才那两位奶奶说话不中听,失礼了些,奶奶别在意,没什么大事。”
又回道:“前院的事情处置好了,许家一位舅爷喝多了酒,又太体胖,拽着两个小厮一块儿掉进养鱼的池子……玉轩已经带着人服侍去暂歇的院子里更衣,瞧见的人不多,二爷那边已叫人都劝回厅里去了。”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待会儿跟嬷嬷说声,安排个稳妥的小厮在桥边上守着,凡事经过的都提醒一声,远远避开了才好,这么冷的天掉进水里头,丢丑些还没什么,染了风寒落了病倒是该咱们招呼不到了。”
梦月忙应了,推搡着雪歌搀扶祝琰回屋。
正听见里头一阵笑,传话的丫头立在外厅前,喜滋滋地道:“新娘子进大门了!”
平素众人走的多是东西两边角门,正门只有喜丧大事或是宫中有旨到时才会开启。今儿门庭大开广迎宾客,新妇过门为宋氏添喜,房里被拘着不能乱跑的孩子们一哄挤出了上房,口里欢声嚷道:“新婶婶来了,新婶婶来了!”
女客们转头向嘉武侯夫人道着吉祥话,纷纷过来簇拥着她朝外厅走。
祝琰被人拉到嘉武侯夫人身边,“你是长媳,待会儿新妇进了门,还要给你这个当嫂子的行礼呢。”
屋子里烧着炭,气氛又热烈至极,祝琰前后走动处理大小事,没一刻闲时,这会儿只觉粘湿的薄汗轻沾着贴身的丝绢衣裳,额上也不知见汗了没有,许久没听见驰哥儿的声音,是乳娘给抱到里屋去了么?稍后就要开宴传菜,方才厨上那几件麻烦事可处理好了不曾……
就在这时两个红色的影子在无数人的拥簇下跃入视线。
宋泽之脸上微带几许红晕,与穿着大红喜服遮着盖头的新妇一道跨入院中。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震动着耳膜,鼓乐声随着他们响了一路,孩子们手里抓着喜果和五谷朝新人纷洒。
宋泽之在众人称赞声中腼腆地垂首提醒新妇注意脚下。
许氏走得很慢,曳地的裙摆轻轻拂过被洗刷锃亮的台阶。
“新人停步。”喜娘高声唱着仪程。
嘉武侯夫人被推在主位上坐正,两个丫头抱着蒲团过来,摆放在她面前的地砖上。
不知谁推了祝琰一把,“还不去?要受新人的礼啦。”
几个族中有地位的族婶也正襟危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祝琰站在嘉武侯夫人身后,目视一对新人越众走到近前。
红色的丝穗随着许氏的动作摇曳不住。
喜娘高声唱“跪——”
宋泽之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搀扶看不见脚下情况的许氏,听得人群发出一阵打趣的窃笑声,又红着脸慌里慌张地收回了手。
“三郎很疼新媳妇儿呢!”长辈们掩着嘴,小声议论,也有熟悉两家的妇人向身边人介绍两个人的情况,“自小就认识,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喜娘高唱着行礼。
许氏和宋泽之在喧嚣的人声里跪下去叩首。
祝琰目光落在许氏裙边一角繁复的牡丹花刺绣上,恍然回到了自己出嫁那日。
那天紧张又忙乱的心情仿佛和今天很像,只是角色全然不同。
当日她顶着一夜没有睡好、又因受出嫁气氛影响而哭过红肿的眼睛,被大红的穗子遮住视线,心内满是不安地跪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一块儿向长辈们行礼,情况一如眼前。
她不知他性情如何,生活习惯怎样,会不会待她好。
她心里揣着无尽的企盼,对未来的向往,希冀着往后的日子安稳和顺,夫妻同心。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
当年的那些遐想和绮思,仿佛早已想不起了。
她投入无尽的繁杂琐事当中,忙碌的没有空闲去关注与他之间那些亲密旖旎的点滴……
而她也才只有二十岁。
婚后的日子,和她当年想象的还一样吗?
新人叩首下去,反复三回。
又在太太奶奶们的哄笑声中,被送出门,转向新房而去。
新妇会长久的停留在那儿,与夫婿分开,独自面对满室女眷们的审视打量,调笑试探。
祝琰很快收拾好飘远的思绪,向司掌礼仪的婆子们低声嘱咐几句。
许氏被送进新房,坐在床边上摘去头上沉重的冠,换了身与行礼的衣裳同样繁复鲜红的礼裙,在喜娘的搀扶指点下一一与那些亲眷们寒暄见礼。
几个婶娘上前,送了各自的心意,许氏脸蛋通红,小心翼翼地道谢,命贴身侍婢仔细收好。
人群之后,方才那两个对祝琰指指点点过的奶奶依旧凑在一处,脸色复杂地盯视着新人的一言一行,不时凑近了说笑几句。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后者忙带着两个小丫头上前,请那两个妇人到一旁吃茶。
雪歌并没向她复述那些难听的话,但依着对方的神情表现,祝琰也能猜出几分。这两年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她在坎坷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也许她不及嘉武侯夫人,甚至比不上祝瑜和徐大奶奶那般精明老练,但应对这种人这种事,她早就驾轻就熟。
被中伤得多了,甚至能从旁人的讥讽中听出几分有趣来。
但她不想许氏一进门就经历这些不堪。
如果可以不必见识人性阴私的一面,永迎善意和笑言,那该是件多幸运的事啊。
两个妇人被打断了私语,蓦然被请去偏厅喝茶,自然知道主人家在意。眼里含着讪讪的笑容朝祝琰这边瞥了眼,见那个今日一整天都笑脸待人、温柔和善的宋二奶奶,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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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要断了。
沉重的金冠牵扯得头皮生疼,腰背挺直太久,酸胀得不像话。
她的脸也快笑僵了,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怪异至极,有没有人前失仪……
一大清早没睡够,没吃饱,饿着肚子忙碌了大半日,这会儿前头含宾客们入席赴宴,自己还得在此安安静静的等在这儿,晚上还有正式的仪式,以及叫人不安的合卺礼。
筵席开始,宾客散了些,屋子里空了一半。但许氏仍然觉着呼吸不畅,有种气息难舒的憋闷之感。
也不知是小腹还是胃,一直隐约的反酸犯疼,小日子也不是这几日……许氏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年长的婆子过来,拢着宾客回去上房吃酒,梦月走过来贴在许氏耳畔低声道:“隔间暖房里背了热水和饮食,这边有奴婢们看顾着,奶奶叫嘱咐您去歇一会儿喘口气。”
许氏堵在喉咙里那一团闷,仿佛一瞬松泛开了。她抬眼瞧见祝琰闪身消失在门外的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