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原该完成于前年秋天的婚礼,为着各种缘由拖延到如今。
许氏和宋泽之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匪浅,比一般未婚夫妇感情基础更深厚。也正因如此,许氏才越发觉着心寒,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对宋泽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幼时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少年,在离开京都在外求学的这些年里,变成了令她倍感陌生的模样。
两家长辈并不清楚她与宋泽之之间发生过什么,虽明面上并没有催促过完婚,但她知道,两家都早将对方视作亲眷。成亲是迟早的事,她顶着宋泽之未婚妻的名头多年,早就再没别的路可以选。
这两年宋泽之待她加倍殷勤讨好,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能否认,他是有诚意的,出于种种考量,她终究还是选择向前一步,完成未完的仪式,正式以他妻子的身份,跨过嘉武侯府巨幅匾额之下的那道门。
虽然帮忙操办过谢芸的婚礼,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是在丧期从简出嫁,一个是隆重迎娶新妇。无论是宾客数量,还是仪程规模都不可同日而语。婚期前两月,祝琰就着手在为婚仪作准备,同沈氏商议着拟食单、帐幕铺盖和摆设用具的规模样式,同外院管事们商议修缮迎宾用的厅堂和新妇住的院子,灾荒时受影响的花木也要重新选苗种植,不仅要考虑景致和谐美观,也要考虑哪些更适应婚礼时的气候;还要与嘉武侯夫人一块儿拿主意商定邀请宾客的名单,送至许府的聘礼,从账上挪出足用的活钱以备不时之需。
许氏与宋泽之婚事定得早,许多物事早年嘉武侯夫人就准备下了,奈何刚刚遇上灾荒,钱粮水米都吃紧,对祝琰来说又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背着人时,嘉武侯夫人与乔夫人私下念叨,“我这二媳妇自嫁进来,几乎便没有清闲时候。也难为她,恰遇上这两年家里困厄多些。我又不争气,精力不济,家里几个还都年幼,多得她看顾操持。”
宋淳之过世后,嘉武侯夫人跟着去了半条命,前半生所有风光荣宠,到生死面前不过是浮烟一缕。她歇了争胜之心,也再兴不起任何对尘世繁华的渴望。如今只盼着家宅宁静,人事安和。
心境的改变,体力上难支,她从一个精明能干、扛得起整座侯府后宅的管事妇人,变作成一夜老了十岁、体衰力弱,需人陪伴看顾的长辈。
她心中很明白,祝琰的敦厚难得,这样任劳任怨,这样毫不保留。
初时她并不看好这个出身普通的二媳妇,即无葶宜那样的家世出身,也不似许氏这般熟识亲厚,不过因她是老太太选的人,又见长成后出落得标致,不至辱没了洹之,才极为勉强地认下这门亲。
经由两年多来的相处,如今的祝琰早已脱胎换骨,迅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宗妇。对外进退得宜担得起嘉武侯府少夫人名头,对安牵老扶幼撑得起长媳重责。
也许她并不似旁人那样拥有过人的脑力和智慧,仅凭着勤恳好学、谦恭和善的这份心力,努力经营着生活。
乔夫人瞧伶俐人瞧得多,并不大看重这方面的才干,依她之见,不论是多蠢笨无用的人,一旦被摆在那个位置上,处事时间长了,总能作出点引人注目的成绩来。她撇撇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叹道:“最要紧她能替洹之、替你们宋家开枝散叶,不像我们家那个……整日的耍嘴卖乖,显摆能耐,实则是半点用处没有。”
乔夫人盼嫡孙不是一两日了,嘉武侯夫人明白她的心病,陪笑着饮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婚礼前一日,祝琰和沈氏一块儿去了趟许家。新房的铺盖被褥、床帷幔帐由女方准备,早早将尺寸量仔细,按照许氏的喜好做了新的一套装饰。沈氏留在厅里与许氏的亲眷门寒暄,祝琰带着几个小辈去许氏的闺房里取。
书晴书意这些日子都被限制出行,拘在屋子里头做绣活等候出嫁,因与许氏自幼亲厚,才被长辈们特许过来凑热闹。
许家几个小辈与她们早就熟识,见了面自有说不完的话题。姑娘们在外间你一言我一样语的谈天,屋子里铺了洒金的红帘帐,许氏穿着簇新的粉红新裙坐在床里,祝琰瞧她颦眉不语,知道她心结还未解,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
许氏肯点头许嫁,对宋泽之应当还是抱有期许的吧?
“事到如今,多思无益。”祝琰握住她的手,低声开解道,“既选了要好好走下去,过去的便让它过去,日子得往前看才行。”
从前旁人这样劝过她,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囿于过去的恩怨徘徊不前,反复摊开伤处自怜自艾,那份痛楚便永远无法消解。
许氏抬头望着祝琰,瞧她娟秀的脸上写满浓浓的担忧。
她和祝琰是半路相识,从前彼此并无瓜葛,是由于将要嫁入同一座门庭,才日渐有了交接。
许氏性情活泼温软,自尊心也颇强,宋泽之同那青楼女子间的事她对任何人都没说,自己实在拉不下脸面,怕给人当笑话看。祝琰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有些话也只能向她抱怨。
这些日子多亏有她的支持,帮忙想辙出主意,也努力劝着宋泽之来讨她欢心,她知道祝琰不会嘲笑她。
“我答应宋泽之完婚,不是因为他这一年来所做的事令我多么感动。”许氏一字一顿,认真地道,“与其说是我选择他,不若说是,我选择与你、与宋伯母、与书意她们成为一家人。”
“人心易变,将来时日漫长,谁又说得准,谁能待谁一辈子不变。我不能保证,泽之一生待我如一,但我有把握,能和你们成为和睦友爱的一家人。若再给我别的人家去选,我却是不愿意的。宋伯母大义、宋伯母仁善,书晴书意通情达理,二哥哥不闲言多语,二嫂嫂你更难得,待我真心诚意。我想我婚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如果宋泽之再有二心,有你们在旁管束劝着,他总不会太荒唐太过分……”
说这话时,脸上分明带着笑,用三分自嘲的语气讲出来,话到尾音,却不知如何带了丝丝哽咽。
听得祝琰也跟着难受。“莫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明日就要出嫁做新娘了,日子得往好处盼着才行。”
忙到天黑,又马不停蹄地照看刚风寒痊愈不久的弛哥儿,睡下时已经过了子夜。
刚沾上枕头,侧躺在里头、呼吸均匀的男人就伸出手来,极为自然地将她腰身圈住揽在怀中。
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同床共枕,他总是把她拥在怀里,即便是吵过嘴,闹过别扭之后,即便是一个早已入眠、浑然不知,到第二日醒来,总会发现两人又拥抱在一处,变成最习惯的那个姿势。
祝琰枕在他手臂上,不禁想起白日许氏说的那几句话。
许氏和宋泽之相互喜欢对方那么多年,到如今也不敢奢望矢志不渝非君不可。那她和宋洹之呢?
所图也不过是岁月稳妥,人事无忧?
是被命运裹挟,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前走?
是有了名分,有了子女,各自安守着身份角色,尽着应尽的职责?
祝琰很清楚自己,心里并没兴起过惊涛骇浪般的情愫。
她动摇过,期冀过,伤怀过。
从此不敢再多投入半分,多奢望半分。
固守着本分,安静地履行着应尽的职责。她做这一切,不过求个心安理得。求个名正言顺,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第101章 新人
繁忙的家事令祝琰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感情上的细枝末节。
婚礼当日天还未亮,她就早早起身,带着院中陆续到齐的大小管事嬷嬷,安排这一日的各处细节。
门上迎客处和后厨的事情打点好后,交由各处管事全权管理,祝琰回院重新更衣梳妆,以长媳身份去往上房见客。
有些外地亲眷于几日前就已上门,住进了府里,这些日子因着待客,祝琰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入上房后与客人们寒暄没几句,就有无数管事娘子或各处管事的婢子来后门处通报,要她拿主意请示下。
屋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后门处掀开了帘子,露出祝琰半张脸来,从屋中带出的笑容尚还蕴在眼角未曾息隐,眉头片刻便轻蹙起,沉吟片刻后拿定了主意。管事娘子们来回事时个个紧绷面容如临大敌,待她有了示下,又纷纷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行事去了。
不远处转角,一位年长的妇人指着她道:“瞧见没,那就是宋家如今负责管事的奶奶,听说年纪还不足二十,生得是副温柔腼腆模样,手段倒有几分厉害。”
另一个不由抿嘴含笑,掩袖道:“不是个厉害的,又怎么哄得动这全家老少为了她除去王爷府的郡主?便是京外头也都在传,说是怎样一个祸水奇胎,才进门就克死长房一大一小两个男丁。换我是宋家二郎,也稀罕这宝贝,平白拾了个天大便宜,生生占了他哥哥的爵位。有这么一位在,怕是以后许家丫头的日子也不省心,稍稍露些能耐才干,还不给她挤兑死?瞧那模样,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许家丫头实诚,哪里能当她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