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没给她任何解释和反映的时间,乔翊安那些狐朋狗友就立即跟着进来了。
她躲在他宽大的披风里,听见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打趣。
到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方才乔翊安说她抹了“雪里绵”,这么古怪的名字,还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她一遍。
她虽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可也瞬间懂了,原来她抹的不是香,是那种下贱的东西……
她震惊于至亲之人的背叛,更齿冷他们不择手段的卑劣。
外头的人还在吵嚷,似乎被乔翊安的手下给驱逐得远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
男人的手伸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将她换回神。
“他们走了。”
祝瑜没有反映,也不理会他,攥着袖口就朝外走。
方才被抖落到地毯上的披风被人拾起,重新扑回她肩头。
淡淡的馨香沁在鼻端,披风的料子柔软而绵滑,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祝瑜突然鼻子发酸,有种委屈得想要落泪的冲动。
权势真是太美妙的东西。
无数人费尽心思想要沾一沾它的好,哪怕付出一切尊严体面也在所不惜。
——而她就是那件被牺牲掉的东西。
“需不需要,在你。”
他轻抛下这么一句,转过头走进里面,掂了掂桌上那壶茶,已经空了。淋漓的水点洒在桌面和地毯上,蒲团一角落着一枚梅花发钗,打磨手工一般,像是广平街上金银楼里去年的款。
祝瑜穿的是套银红裙子,汗湿透得地方有明显的深痕。她此刻的样子狼狈极了,确实不合适招摇过市。
可披着他的衣裳出去,同样说不清楚。早就说不清了,她这辈子在她踏足到这间帐子里时,就已经注定完了。
她抿了抿嘴唇,拉扯住披风系带将自己裹紧。而后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
乔翊安没有为难她。
拆穿了祝家的意图后,也并没有对她冷言冷语出言讥讽。
如果今日事情不是祝家安排下的,兴许她还有挽回声誉的可能。
可他们怎么肯放过这天大的好机会,自然会处处帮她“宣扬”。
没几日,流言果然还是传了出来。
父亲听闻后,自然跟母亲大吵了一场,怪她胆大妄为,不跟他商量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出来。
为此,祝至安还专门递了拜帖去宁毅伯府,想与宁毅伯或是乔翊安当面说说此事,避免对方怪责,在他仕途上使绊子。顺便也想探探口风,瞧是否有能攀附的可能。
说到底,父亲和母亲根本就是同一种人,眼里只有权势前程,根本未曾将她当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几日后,祝瑜隐约又听说,父亲上门拜见,在乔家门前被晾了一整日。
祝家的一系列做派,简直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祝家这回彻底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损失了女儿的名声,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时,乔翊安突然到访,说来拜会“祝伯父”。
祝瑜想过许多种可能,被奚落被嘲笑,被轻视一辈子抬不起头。她没想过要用死来换名声,她想活着,好好的活着,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去庙里头做尼姑,吃斋念佛也比在这个糟烂的家里好。
唯独没想到过,那个被算计的人,会自己送上门来,给人添以谈资。
她不知道乔翊安和父亲说过什么。
只记得那天傍晚她被强行从屋子里带出来,一家人罕见地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父亲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几盏下肚后还用惯常看着祝瑶时的那种慈爱眼神望着她,并赞许地拍拍她的肩膀赞她,“你是个有福气的”。
没过几日,她就被家中安排着,陪母亲去佛寺里敬香。
同乘一车的母亲很紧张,手里拿着把小铜镜一直反复查验脸上的妆容,还不时回过头来嘱咐她待会儿少说话,要坐直,要有眼色等等。
祝瑜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知道自己要去见的是谁,又为什么而见。
那天天气并不好,浓云阴沉沉的压在头顶上,看起来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而比天上的乌云更阴沉的是乔夫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她连表面的敷衍应酬都不愿意,一见祝氏母女就立即露出鄙夷嫌弃的表情,并在整个谈话过程里将这种表情一以贯之。
祝瑜后来才知道,这场令人如坐针毡的会面叫做“相看”。
是所有未婚男女都会经历的一个挑选和被挑选的过程。
祝瑜是被挑选的那个。
她没得选。
瓢泼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透亮的水点。
祝瑜站在门外檐下,听见屋里气急败坏的抱怨。
乔夫人抱怨雨来得不巧,抱怨偏偏选了这么个日子来相看。
更抱怨她,抱怨她这个从头到脚都卑贱的相看对象,根本不值得人纡尊降贵走这一趟。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许是她在苦恼着自己的苦恼没注意到,许是雨声太大掩住了脚步声,又许是她刻意装作不知晓……
男人在旁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看了她许久。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不需要答案。
**
乔翊安在这场雨到来前,还没有拿准自己的心绪。
其实娶谁都一样,他的生活还会一如往常,他不会长久停留在后宅,仅和一个女人日夜相对。
家里替他选的,也不会是很差的对象。
一个木头美人,听话懂事,乖乖地被摆在那个位置上,无论从前姓甚名谁,最终都一样,成为“宁毅伯世子夫人”,名衔和富贵,她都会拥有。
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祝家与乔家的差距确实大了点,但没关系,他也没有想过要靠女方家来助益什么。他们的权势地位几乎已经到了顶,再进一步,难道学宋家一样娶个郡主媳妇进门。郡主肯不肯给人做续弦不好说,就是他自己也接受不了。
宋淳之在外多威武霸气个人,见了葶宜不也得低头弯腰陪小心。
乔翊安受不得那个拘束和委屈。
也没那个耐心。
抛开祝家家世不谈,那个叫祝瑜的女孩子倒不令人讨厌。
京里那些流言传到他耳朵里,不痛不痒,倒让他感到丝丝奇怪的乐趣。
——若是知道自己被传成这么一个“饿虎扑食,饥不可耐”的模样,也不知那女孩儿会不会又露出那副想要杀人的表情。
而他竟然也有点想再多瞧她几眼。
那就见一面。
打定主意后,乔翊安就回家跟母亲大人禀告,说自己毁了人家清白姑娘的名声,想负责任把人娶回来。叫她出面去跟祝夫人探探口风。
乔夫人几乎以为他疯了。
“探什么口风?他们难道还会不愿意?你别想瞒我,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们做的,说什么清白姑娘,我瞧是个自甘下贱的蠢货!他们想结亲,门儿都没有!”
母亲骂了半个多时辰,他听了两耳朵,随意哄两句就扬长而去。
次日母亲就无精打采地答应了“相看”。
在这场大雨里,远近草木的清香苦洌而冷澈,她身上没了“雪里绵”的甜腻和被药物左右而来的潮热,清清爽爽冷冷淡淡站在那儿,像遗世独立的一枚白荷。
他瞧她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睛冷漠而麻木的张开,憔悴了,这段时间她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乔翊安初时以为是自己怜香惜玉的老毛病犯了。
旋即又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好像对这个人,确实有兴趣。
想试着相处,想试着接近。
但他什么都没做,就那样不远不近的站在她身边,站在铺满青苔的石阶上,同她一块儿看了一场雨。
**
是那场雨,改变了祝瑜对乔翊安的看法。
比起初见,他表现出了一个清贵君子应有的沉稳成熟。
祝瑜不喜欢人多言。
更不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被打扰。
乔翊安很有分寸,即便是初见那样的情形,他也没做出过分的举动或是说什么不尊重的话来。
而事实上,她也没得选。
没人来过问她的意见。
她被强行按在镜前梳妆,被连斥带骂的推进马车里,接着有了第三回 、第四回的见面。
在第五次的相见里,乔翊安勾住她的手把她抵在树上亲吻了她的唇。
她嫁给了乔翊安。
从前看笑话的那些人无不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