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尚未干透,遒劲的笔锋,俯仰风流,铁画银钩。
他将信封背夹在书页之间,拉开抽斗放入。
他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母亲嘉武侯夫人。
一封,留给妻子祝琰。
如若此番不能生还,便如祝琰所说,至少让她们知晓,自己做过什么,死在何处。也为他死后,她们如何生活,做一点打算。
门外响起迟疑的步声,他合拢抽斗,站了起来。
玉书推门进来,“二爷,外头都打点好了。”
宋洹之点点头,抚平挽起的袖角,朝外走去。
一轮浩大的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漫笼,洒映人间。
错落的花影摇曳在浅墙上,祝琰倚在窗边,抬眸看见头顶冷寂的月。
几个黑色人影在西郊的民宅里换了马,拥簇着玄帷窄仄的一辆旧车,避开人群朝城外驰去。
西边门楼上的守备统领昨儿才得了新诞的麟儿,今日几名相熟的守卫一同和他庆贺,在楼上设了简宴,推杯换盏,大醉酩酊。
马车顺利出了城,往西北走,入杨花林。
一路静寂无声,连个行人都未曾遇见。
侧旁的人心里犯嘀咕,不时打量紧跟在车边的人,凑近压低了声音,开口:“二爷……”
两字刚脱口,便听一阵肃杀的破空声。
力道强悍,极迅猛的羽箭,穿透障目的树影,直取车中。
宋洹之掀开眼,唇边溢出一抹冷笑。
来了!
车里传来孩童嚎啕的哭声,黑影圈围住马车,呈护持之势,一人高声呼道:“二爷,带皇孙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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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此章红包。
喜欢看你们的评论,是我写文的动力,让我觉得自己写文的过程一点也不孤单。
第33章 收网2
“殿下,上马!”
随着一声呼喝,一个小小的影子从车中扑出来,被宋洹之提住衣领,抱放马前。他催动马儿,疾速冲出人群,朝杨花林深处而去。
“宋洹之带着野种跑了,追!”
夏末的夜风拂在面上,吹乱了鬓角,抬头能望见低而浩大的血月,悬垂树巅。重叠的枝木刮过脸颊、衣袖,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他纵马速度极快,可追击的人来得更快。他随行不过五六人,不消一须臾,便已被解决干净,紧追在后的马蹄声和箭矢袭来的破空声仿佛压迫在耳际。
宋洹之在这一刻体会到五月初十的子夜,宋淳之濒死之际的紧张和急迫。
他伏低身,紧贴马背,在树与树紧凑的间隔间左突右绕,逃避着追袭。
敌人实力强悍,个顶个是杀人的高手,箭矢射出的力道惊人,生了铁锈的羽箭深深埋入合抱之围粗细的巨木,尾端犹自摇晃着发出金鸣。
宋洹之甩开左袖,一枚袖箭飞弹而出,在半空爆出火线。
是求援信号。
这一瞬便如五月初十当晚光景重现。
宋淳之和他的身影重叠,怀拥幼童,跨马飞驰,命悬一线。
叮的一声,挥手打落一枚短箭,尚来不及回势,猛觉右肩剧痛,垂眼看去,一枚布满铁锈的箭头透衣现出,肩骨被刺个对穿,浓稠的血瞬间洇湿了衣袖。
他无暇回眸,身后不知究竟有多少杀手。
眼前林道越发深密,头顶勾连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天空。
一道黑影自他肩后飞跃而起,如苍夜中掠空擒食的秃鹰,剑光如雪,飞刺颈中。
宋洹之抱着孩童闪身,直扑下马,一手提缰不放,一手拥着人,半吊在马侧,避过致命一击。
剑身自头顶擦过,斩断束发的冠,一丝不苟盘绾着的黑发散开来,只凭玄色绳结相束,发尾凌乱地飞散风中。
黑影一击不中,足踏在侧旁树身,竟是在空中腾转。雪刃寒光照着人眼,是漆黑密林之中唯一的一星光亮。
身后箭矢不绝,丝毫不惧伤及在前的同伴。
宋洹之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喉咙干涩发痛,心揪得极紧,躲过下一道致命剑招,蓦地,另一柄长剑自侧后斜穿入背。
只闻刃穿皮肉,如削泥般闷顿的声响。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提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着剑刃拔去,一道殷红的血浪喷溅而出。
他拥紧孩童的手险些松开,紧咬着牙关,抱住孩童一并跌下马来。
挺拔身躯伛偻着,在湿软的泥土上狼狈滚了半圈。
“得手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赞叹。
就在这时,宋洹之陡然张开眼睛,清晰撞上凑近上来的杀手瞬间变得慌乱的面容,一张沁满异香的大网从天而降……
四面火把燃亮,照徹整片天空。
无数个兵甲涌上来,迅捷无比地将在网中挣扎意欲自绝的杀手一个个制住。
两鬓斑白的嘉武侯越众走来。
他踏着缓沉的步子,一步一步,瞧来寸息不乱。
俯下身,抽刀,斩断宋洹之身上缠绕的金网。
“洹之……”他低唤一声,从宋洹之怀里剥出那个“幼童”。
——黑色的衣裳里,裹着瘫软的一团棉花,被随手抛在地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宋洹之脸色苍白,望见父亲,扯开唇角笑了笑。
未及发出声音,猛然咬紧牙关,额上汗珠子乱跳……
“侯爷,二爷他?”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凑前,关切地探看宋洹之。
嘉武侯摆摆手,道:“他受了伤,又吸入金网上的毒-粉,晕过去了。”
回转过头来,眯眼目视被紧紧捆绑住、提拽上车的那些杀手,沉声道:“刘淼,京都守备营已不可信,这些凶徒,你亲自审。”
被称作刘淼的武将正色拱了拱手,“属下明白。”
嘉武侯又道:“这些杀手训练有素,但有机会,便会自绝,这金网上的毒只能保其三个时辰力竭目眩,过了时辰,便失了效用。所以你的时间实在不多。”
刘淼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是,请侯爷放心。咱们平虏营中的大狱刑官,可不比京里这般文秀客气。便他再是训练有素,死志坚定,只要是个人,就没属下撬不开的嘴。”
嘉武侯点点头,垂眸将次子面上凌乱的碎发拂开。两名随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宋洹之,将他搀上马车。
抬起头来,那轮近乎贴在树上的月亮半藏进云后。无数沉湿的黑云遮蔽了天穹。
永宁二十六年夏天最后一场雨,沉闷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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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时兄长尚未成婚,性情也不及后来沉稳,眼角眉梢偶尔还能透出几许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激烈血性。
少年的宋洹之坐在他对面,指着面前的棋局,“兄长,你没有认真下棋。”
他挪动黑子,沉声道:“刚才那步,你下在此处,截住我的后路,不出三步,就能将西边这片一网打尽,还有之前这一步……”
他抬起眸子,不满地道:“兄长如此,是在敷衍我?”
宋淳之笑了下,抬手捏了捏弟弟的耳朵,惹得宋洹之涨红脸跳起来。
“是我不对,我有点心不在焉。”
见他致歉,宋洹之心里的气恼便平了大半,依旧跪坐回桃笙上的蒲团,道:“兄长是为赐婚一事心烦?”
宋淳之敛眸拾着棋子,一粒粒放回棋盒,“郢王是先帝幼子,也是今上唯一留在身边的手足,身份尊贵不凡,他的嫡长女许了我,自是一份极大的嘉奖和荣耀。”
宋洹之支颐听着,信手摆弄着棋盒上的雕花,“那兄长在烦恼什么?难道葶宜郡主,与兄长合不来?”
宋淳之叹了声,“合不合得来,端看我如何逢迎她。却只怕天骄贵女,托掌中馈,诸多不耐。家贵和,国贵安,我最在意的,不过就是你们几个。”
葶宜郡主昳丽艳美,高贵清傲,目下无尘。嘉武侯府乃武将世家,家风淳朴,禀直不阿。兄长是怕,成婚后,家里人会不会与葶宜相处不好。
宋洹之轻笑:“兄长放心好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自然只有恭从的份,嫂子说什么,我们听话就是,绝不惹她生气。母亲慈和,也自有同人相处的智慧。”
宋淳之默然片刻,笑了笑,“你说的是。”
“她既嫁给我,自然,我也不会令她受了委屈。但愿我们宋家,一直祥乐和睦,不求富贵攀云,只盼阖家长安。”
阳光透过竹篾帘子,一束束打在兄长的侧脸上。
那年晴光和煦,岁月流长,他曾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过下去。
干涩的唇上落了一滴冰凉的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