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细碎的啜泣。
他用力张开眼睛,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瞥见妇人的侧脸。
“别……哭……”张开干裂的唇,艰难发出嘶哑的声音。
妇人朝他看过来,清明的眸子里有深浓的关切。
他抬了抬手,手掌被人捉住。
另一张面孔先于她,占据了他的视线。
“二哥?”
书意两眼含着泪,紧握住他的手。
“疼不疼,二哥?”
人影攒动着,围满床沿。
母亲,妹妹,父亲的姨娘,三婶、四婶、舅母、表妹……那么多的人在身边。
将她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头痛欲裂,半边身子木然如死,他沉沉又闭上了眼。
祝琰站在床外数步之遥,捏着手绢擦了擦脸颊。
身侧葶宜抬手搭住她的肩,“二弟妹,你怎么不上前去陪着?”
祝琰嗅见她身上浅淡的熏香味道,一瞬间胃里如排山倒海,喉腔冲上汹涌的呕意。
她猛地推开葶宜,快步奔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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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铸的观音像高座云台。
浓郁的檀香味充斥着大殿。
嘉武侯负手立在门前,举目望着菩萨庄严的宝相。
一生从戎,杀人如麻,手里一把长刀沾尽鲜血,他从来不信命。
活到这个年纪,兴许是人老了,志气短了,心也变得柔软。
就在方才,他竟在心中默祷,寄望面前这座镀金的泥人可保次子性命无虞,和乐平安。
身后传来几声咳,他肩头一耸,并不抬眼,直接弯膝跪了下去。“微臣,叩见皇上。”
暾暾的日暮中,着石青色团龙袍的皇帝缓步走来,俯身抬腕,将他虚扶一把,口中道:“免。”
几名太医跟在后,一一向嘉武侯行了礼,皇帝侧转过身,太医们小心掠过,先后进了大殿。
皇帝掩唇咳了片刻,回眸目视嘉武侯,“洹之伤势如何?”
嘉武侯叹了声,“请周太医瞧过,皮外伤,所幸未及要害。只是需时将养。”
默了片刻,又道:“皇上咳得越发厉害了,太医们可有良方?”
皇帝冷笑:“爱卿不必挂心,朕一时三刻,死不了。”
说得嘉武侯忙惶恐躬身,“皇上……”
皇帝摆摆手,“那些个刺客,可审出什么来?”
嘉武侯道:“他们出自北边的狈弋族,自小长在绝壁山巅,飞挠擒跃的本事便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容易,因地处蛮荒,生活困苦,多数在幼年时期就被卖给北边的豪绅,训练成死士。”
“着仵作研验过,基本与刺杀淳之那一批是同一族人。外表看不出异样,与中原人几乎没什么不同,剖尸后,发觉足骨都有上翘的特征。是自小赤足攀援的习性使然。”
“刘淼用过刑,两个年纪轻些的熬不住,将来历招了。”
“指使他们刺杀皇孙的人没有直接与他们见过面,通过一个叫做万悦楼的酒家掌柜联络,使黄金五千两,买皇孙和淳之的人头。”
说到此,嘉武侯沉痛地闭了闭眼。
“……便命人将万悦楼围了,掌柜事先知悉事败,天不亮就潜逃出城,被刘淼带着人于城外三十里凼子岭擒住,如今正在审。”
皇帝点点头,抬手想拍拍嘉武侯的肩膀予以抚慰,一动作,却又咳了起来。
他边咳边道:“在朕的饮食中做手脚,买凶刺杀皇孙、谋害要臣,这些人……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话音刚落,方才进殿的太医面含喜色走了出来,“皇上,皇孙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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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比较短,有可能还加更一章,可以明天中午12点左右看看。
第34章 醒来
浮尘在射进来的日光里缓慢跃动。
皇帝和嘉武侯一前一后步入观音像西边的内堂。
小小一间窄室,一张简陋的床,窗下摆着旧的方桌和两把圆凳,床上挂着白色的垂帷。一名老僧立在屋角,朝来人执礼。
嘉武侯朝僧人点点头,移目看向床里。
床上躺着个孩子,剃光头发,沉灰色僧袍,做沙弥打扮。
面容瘦而苍白,察觉到身侧有人落座,掀开长浓的睫毛看过来。
他眼睛圆而大,瞳仁的颜色却很浅,睫毛开合了几番,听见一声低哑的,为压抑住咳嗽而稍嫌气短的呼唤,“成儿”,他脸上露出笑,回唤了一声。
“爷爷。”
“哎。”皇帝应一声,威严的面容多了丝少见的柔软,“你这一觉睡得很长,这会子有气力了吗?”
孩子笑着道:“有。想起来吃东西,想下床玩。”
他说一句,皇帝便点一点头,直到听见后面那句,——“宋叔叔呢?他不来看我?”
皇帝沉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嘉武侯的方向,“宋叔叔在家休养,跟你一样。那边那位,是宋叔叔的爹。”
孩子朝笼着光的窗下瞥一眼,笑着道:“我知道,是嘉武侯爷爷。”
他并不甚懂,嘉武侯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爵势地位,于他来说便如一个普通名字般寻常,不过是特定人的一个代号,就好比他叫吴成,别人也都有那么一个名姓。
皇帝侧过头去,掩唇咳了起来。
孩子抬腕抓住了他落在床边的那只手,语调里有关切,“爷爷?”
皇帝咳嗽一阵,停下来,嘴角凝了笑,温声说:“你放心,爷爷死不了。”
又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同你师父讲,会有人送来给你。只是要听话,暂不能跨出这间屋,明白吗?”
孩子点点头,睫毛覆下来盖住浅色的瞳仁,“嗯,我听话。”
不知怎地,嘉武侯自这三个字里听出一抹无奈的苍凉。
床上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枯瘦如柴,病弱憔悴。哪怕实际年龄已有十岁。
他说着叫人安心的话,独自受着小小身体不堪承载的痛楚。
皇帝替孩子掩了掩被角,动作熟练仿佛已做过许多回。他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未有照顾他人的机会,但对着这个孩子,他化去了一身阴沉的威压,就像一名普通的、渴求天伦之趣的老人一般关怀着孙辈。
皇帝站起来,有一瞬眼晕,稍嫌宽胖的身子一晃,被嘉武侯伸臂扶住。
两人朝老僧点点头,无言跨出了屋室。
敬奉观音的大殿门梁投下浓深的阴影,嘉武侯道:“皇上宽心,寺里寺外都有守卫,皆是臣细查过、可信的人,皇孙在这里很安全。”
皇帝叹了声:“只是他的病,每隔一阵子就需浸一回崤泉的水。京里不安定,带着他来回奔波辗转,到底太危险。”
嘉武侯道:“太医们已经在想办法,想必很快便有替代的良方。倒是皇上您,那毒虽已除,却伤损肺脉,需调息静养,还望皇上不要太过操劳。”
皇帝笑了下,“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顿了顿,想起一事来,“淳之去后,侯府总要有人继后,洹之续位为长,这回又立了功,朕已叫人拟旨,封赐侯世子位。淳之从前的职衔,朕打算……”
嘉武侯躬身道:“洹之经验不足,能力不匹,行事全凭意气。朝中才俊辈出,臣以为,宜另选贤能。”
人死了,还霸着那些紧要的职衔,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嘉武侯府的天下。皇上这般说,许有几分真心,惋惜长子的早殇,更多的,怕是试探敲打。
嘉武侯姿态放得很低,皇帝沉默片刻,道一声:“罢了,回头着几个辅臣商议着办。”
他在位二十多年,凌绝天下,高处不胜寒。数月前,宫里发生过一次意外,御用的饮食中,发现被长期投入慢性毒物,这才引得他的肺症越发难愈。
他猜忌过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那些本该惧怕他,在他面前卑躯奴颜的后妃臣子,人人都有谋夺皇位、戕害死他的可能。
这也是为何,寻到皇孙后,他不敢将之安置在宫中。
背后悬着一张大网,细细密密,窒不透风,随时可能兜头张下,将他箍死其间。
借着宋洹之的手,一点一点敲打试探着朝臣,攻其心,惑其乱,又默而不发,引其悬惧,不敢私张。
他需得为自己争取些时间,也为皇孙争取些时间。
在他死之前,亲手将稳固的江山,可靠的臣工,送到皇孙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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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窗下,祝瑜怏怏歪坐在炕上,扶着凭几,瞧婢子沏茶。
滚热的水注入杯中,茶烟携着香气飘起,朦胧成一小团薄雾。
薄雾之后是祝琰平静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