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晚上他本受邀出去宴饮,往常这样的时候,便是回府,也多半是天明前后。家里早已习惯了不留门,一年里头他能住东苑的日子十只手指数得过来,别说几个姨娘见他一面难如登天,就是祝瑜,要同他商议要事,也得等他拨冗回来面见。
这会儿他却提前来了,不许人大呼小叫的通传,悄声越过外院入内宅,直扑祝瑜寝间。
琴姐儿被乳嬷带去隔房睡了,屋里幽幽点了盏小灯,婆子们围在炕前说着话,他就不经通传地进了来。
里室是空的,帐子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原该睡在里头的人不见了。
他并未大声叫嚷发脾气,甚至没问一句人在哪里,坐在床沿上嘴角噙着抹笑,狭长的眼睛垂着,叫人瞧不真切里头的情绪。
但长久侍奉在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清楚,他正处于盛怒之中。
屋里一点人声都没有,只听得见他偶然翻书的纸页摩擦声。
祝瑜穿着斗篷跨过二门,身边只带了个心腹的奴婢,小婢手里提着灯,瑟瑟缩缩地跟她走在风雪里。
“大奶奶,叫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发脾气,您何苦为了个底下人,跟大爷硬碰硬置气?”
小婢嘴里呼着白雾,一声声焦急劝她。
祝瑜充耳不闻,脚步加急只顾快走。
她在房里静坐了一下午,本是想硬着心肠不理会的。李肃到底是乔翊安自己的人,他要罚要杀,她做什么要插手呢?掌家理事这些年,她自己手上也不是从没沾过人的血。
她尽可以狠心不管,把自己从这件莫名其妙的诋毁里摘个干净。
可回想这些年那个寡言的人默默无声的护卫,几次三番从险境里将她救出来,前些日子还帮她护过祝琰,早已习惯吩咐他去办那些极难的险差,他从没皱过一回眉,没出过一回岔子。
如今只不过乔翊安自己心里有疑,她自然清楚知道自己与那侍卫之间清白纯粹,何苦害得无辜之人枉死,她跟乔翊安之间的龃龉,不该拿旁人来做祭。
心底那份未曾磨灭的良知让她不得不来这一回。
万龙池是什么模样她没见过,但听乔翊安说起过。
宁毅伯府外院东南角建了座地牢,里头挖了一口深池,原是做水牢用的。
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法子,在池里养了千百条蛇。
光是想象那情景,就令人头皮发麻,更别提要将人剥去衣裳扔下去。
身体和精神上双重重创,蛇皮阴冷湿滑,千百条缠绕在身,不消等到毒发,单是吓也吓死了。
李肃是个实诚人,他的命是乔翊安给的,当初入府便发过誓言,一生报效乔家。他是不会逃的,只会乖乖自己钻进去,呈上一条命,回报给乔翊安。
她不想让一个二十出头正值好年华的男人就这么死去。
至少不能为着这样脏污的罪名而死。
人到了东南倒座房前,却被拦住。
几名侍卫为难地看着祝瑜,“大爷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大奶奶如果要强闯,我们自然不敢对奶奶如何,只得自个儿抹了脖子,用自个儿的命向大爷谢罪。”
祝瑜气的发抖,乔翊安这厮,一向最会算计人心。
她既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而来,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因她而丧生。
她半点不怀疑这些侍卫的决心,乔翊安亲自调理出来的人,从没有背主贪生之辈。
他们背后,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都还要仰赖乔家过活。他们不会背叛,也不敢背叛。
祝瑜站在地牢入口前,沉默良久。
雪越下越急,胡乱飘在风里,扑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叫人睁不开眼。
她垂头攥紧掌心,沉声说:“我不进去,可以。我只问你,里头的人活着吗?”
几个年轻的侍卫相互打个眼色,犹豫半晌,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低声道:“大奶奶,属下刚才进去瞧的时候,没看见人……您莫如,还是去问大爷吧。”
不等他说完,那几个同僚就七手八脚地堵着他的嘴,向祝瑜哀求道:“大奶奶,您别为难我们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瞧大爷的意思……”
祝瑜手脚冰凉地往回走,雪落在肩上,染白了眉头。
回到院落中,瞧见窗上映着一个深浓的影子。
她心里发紧,一步步挪进去。
博山炉里燃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屋里的陈设是按她的喜好摆的。
过往数年来,乔翊安待她算得上宠爱。
他纵着她的小脾气,容许她牙尖嘴利的讥讽。
他总是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脾气好得不得了。
可她知道这个人带笑的面具底下,是怎样一副狠心绝情的真容。
知道这个大燕京都最懂怜香惜玉的男人,骨子里是何等凉薄冷血。
他翻着书页,并不抬眼瞧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去见过他了?”
祝瑜站在他面前,一层层解去披风,袄裙。
“你不过是想要折辱我罢了,乔翊安,拿无辜的人出气算什么英雄?”
乔翊安嗤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你背着我跟他好,还想我大度容人,瞧着你们两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祝瑜闭上眼睛,羞愤道:“我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任何逾矩之行,我日日身边跟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替你盯着我,我到底有没有红杏出墙,到底有没有跟侍卫来往,你当真不知道?”
乔翊安抿唇没吭声。
半个多月前,她从山寺回来,在车里披着件男人的袍子,那时他就觉着碍眼。
直到前日,他夜宴归家,李肃来回事,搀扶他落座的时候,从袖子里跌出了一只手帕。那枚耳珰他识得,是祝瑜生了琴姐不久后,他送给她的。
一个男人贴身藏着女人家的首饰,怀的是什么样的居心,他怎可能不知道?
自己枕边的人被他人觊觎,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如何受得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丢开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抬手,将她秀颈勾住,猛地推到床边。
“你生是我乔翊安的人,死是我乔翊安的鬼,就算你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我说丢他进‘万龙池,是诳你的,蛇冬日入眠,哪里咬的死人?人我杀了,不过是个卑贱东西,值得大动干戈费力气?”
“瑜娘,你趁此给我好好长长记性,记着你夫君是谁,记着你从里到外,刻着谁的名字。”
祝琰伏在床沿上,痛楚地咬紧了牙。
“那你呢?乔翊安?”
她两手抓住锦被,艰难地道:“你日夜在外胡天胡地,光是家里就养了多少个,我该杀谁?我该把谁丢进你的蛇池?乔翊安,你说——”
他动作怔了下,旋即整个人从后拥上来,掐着她的下巴要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是故意报复我?”
祝瑜冷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恶心。乔翊安,你碰了她们,能不能不要碰我?我真的,恶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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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把做好的绣品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挑拣,几个婆子在侧刚回报完年底田庄上的收成。
“雪一下来,车马进不得城,如此耽误几天,菜肉就臭了。”
祝琰不回话,从绣品里选了个颜色鲜艳的,命雪歌摆在另一边,“这个和这个给琴姐儿,跟之前绣的小荷包装一块儿。”
回过身来接过张嬷嬷递的茶,坐在炕上抿了一口才抬眼,“妈妈的意思是说,因为下了雪,所以今年起县田庄供不进米粮菜肉?”
婆子讪讪瞭她一眼,“倒不是半点没进项,只是比照往年……少三五成。”
祝琰端茶抿唇笑道:“往年冬日不下雪?”
婆子解释道:“一年一年的情况都不一样。”
祝琰朝张嬷嬷摆摆手,后者捧了几本颜色暗淡发灰的账本过来。
祝琰随意翻过一页,指着上头的字道:“从申酉年妈妈进起县庄子管事,岁供一年一比一年少,不是路上出岔子丢了货,就是庄子上要修鸡鸭笼子羊圈马棚进来支账。”
婆子脸色便不大好看,“奶奶这意思,是觉着老婆子自己中饱私囊?老婆子年轻时跟着侯夫人一道儿进宋家,从来有体面,奶奶这么说话,叫老婆子这张脸往哪放?”
她声音虽不高,言语却不含糊,说得屋里其他的婆子一时都瞧祝琰脸色,怕她年轻脸皮薄,就此给挤兑住,脸面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