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初夏,他发来一封很长的邮件,告诉我,他决定放弃保送,参加高考。
理由很简单,因为被全班乃至全校为高考而战的激情感染了,他觉得他的青春缺失了这一环,他不想做逃兵。我简直要气乐了,但还是斟酌了一下邮件的语气,劝他,考试可以照常参加啊,没人规定保送生不可以参加高考,你为什么要放弃保送呢?
他最后回了我一次。此后应该是因为我不支持他而失望了吧,他再也没有回过我的邮件。
高三那年冬天,各大高校都启动了保送和自主招生选拔。北大的校推名额,我们班只有一个。班主任试探性地找我谈话:“你一直是第一,只要不是严重发挥失常,考北大基本没问题,但这20分的加分如果给别人,咱们班就能多一个录取北大的希望。”
我平静地反问:“如果我严重失常了呢?”
文科班班主任是个非常好的人,换作别的老师,恐怕不会放弃这个让自己班里多出一个北大生的机会,有没有用也要劝三轮的。
我们班主任听了,只是说:“好,那我就把你报上去了,这是属于你的权利。”
走出办公室,我想起黑面男。我相信如果是他,不等老师开口就会把机会让出去。他是英雄,我只想生存。
上大学后我总在校内网上写日志,内容大多是耍乖搞笑、胡言乱语。有天他竟然来加我的好友。
我挺卑鄙的,通过申请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他资料里填写的学校信息。
他在一所北京的二本,学财会。
在我发呆时,他率先在我最新的日志下留言。
“别人夸我牛×,我总是会说我学校不行,你得看北大;可看到你这乱七八糟没营养的日志我才知道,北大已死。”
换做曾经,我一定不会饶了他,斗嘴我不可能输给他。只是我无法确定,这还是不是曾经的斗嘴。我翻进他的页面,看到他最新的日志,说自己通过了奥运会志愿者的重重选拔,终于圆梦了,“一路艰辛,此刻相信都是值得的。”
奥运会志愿者在北大和清华,不能说随报随上,但也的确没什么难度,甚至很多人为了筹备GRE或暑期实习而对此避之不及。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感情色彩,没有居高临下;这种理所当然的“差别”,就是无数人熬夜苦读、无数家长翘首期盼、削尖了脑袋也想要挤进好学校的原因。
清华不是一切,清华不是绝对,但在清华,很多事情就是会更容易一点。
这只是我的唏嘘,是死死抓住20分加分不放手的我的感慨。
鹓雏非梧桐不栖,而我只是叼着死耗子不松口的猫头鹰,我不必惋惜他跋涉千里的艰辛,他也不会懂,一只死耗子对我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保送?”
他回复我的最后一封邮件说:“为了没有退路的战斗。”
15
大二的时候,我偶然认识了一个电影学院研究生在读的姐姐,邀请我主演她的作业。
只是一个五分钟的短片,讲述“一个电影系学生为了拍关于偷车贼的短片而四处选角,无意中选中了一个真的偷车贼,拍摄过程中偷车贼表演偷自行车,居然真的骑着车扬长而去”的故事。
我演“电影系学生”,演“偷车贼”的,是我们学校的保安。他叫马朝伟,跟每个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就是梁朝伟的那个朝伟。
他以前是清华的保安,后来为了“感受两所学校的不同”而跳槽到了北大,上班之余坚持自修,过得很开心,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和讲座可以随便听。
“我在家乡可听不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觉得太幸福了。现在还能演电影,简直了,想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和我感慨。
摄制组加上我们两个演员,共计四个人,转场的时候每个人都得扛器材。有些东西实在没地方放,马朝伟热情地说,干脆放在他的宿舍里好了。
保安们的住处在35楼对面,我以前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从没注意过角落有这样一排蓝顶铁皮简易房。这条路一端通向天天上演芭蕾舞剧和经典电影的百年大讲堂,一端通向南门外起早贪黑讨生活的烧烤摊和水果摊小贩,中间是马朝伟的宿舍,他努力着,想从一端走向另一端。
我推开门,屋子里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角落一只巨大的扫帚,除此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迎面,墙上,贴着一幅硕大的、生涩而端正的毛笔字,只有八个字。
“身无分文,心怀天下”。
我会一直记得。
《岁月的童话》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日文名字叫おもひでぽろぽろ。
おもひ是おもい(回忆)的旧写法,ぽろぽろ表示零零碎碎,整句直译过来就是“回忆的点点滴滴”。
我刚学日语的时候,知道ぽろぽろ可以用来形容眼泪簌簌落下的声音,所以看到它的日文名,心中一软。
一回忆起来就会簌簌落泪的事情,是什么呢?
后来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动画片里一滴眼泪都没流。女主角妙子的人生陷入茫然之中,她不断地回返到小学五年级,从回忆中寻找前行的方向和理由。
这些回忆,细细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线已经断得不成样子,每一颗却仍然熠熠生辉。
我也想起了几件ぽろぽろ的事情,想起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人;手里有一根断了的线,不知道串不串得起来,没料到写着写着,竟然有些刹不住。
像一个追着蒲公英飞絮奔跑的小孩,停步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花的海洋里。
第六章 阿紫
她靠着干巴巴的成绩考进这个校园,企图索取的却是一种丰富的人生。
她的真名当然不叫阿紫。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九月的开学典礼上。几千人的会场,穹顶像锅盖,笼罩住一片嗡嗡的喧哗声。我们学院的位置在中后排,大家在辅导员引领下鱼贯而入,由于都是陌生人,也没什么位置好挑,轮到哪里坐哪里。
阿紫就坐在我旁边,小小的个子,丑丑的样子。
新生们高考前都是来自各地的尖子生。自矜、审慎,有自知之明,对陌生人好奇但无法坦荡放下架子主动结交,偶然四目相对的结果往往是尴尬地避开。
我倒是得天独厚。那个暑假我把自己胳膊摔骨折了,开学典礼时还打着显眼的石膏,给每个遇见我的人提供了现成的话题:“你没事吧?”——至少我收获的大部分问候都是这样的开场白,可阿紫不是。
我余光注意到她看向我,于是转过去想对她微笑,她却迅速把脸转开了。这套动作循环多次之后我不耐烦了,决定率先开口说你好,她突然怯怯地说:“我叫阿紫。”
说完这句话,她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像是死过了一回似的。
我们聊了很多常规话题:你是哪里人,我是哪里人;哦你们高中我有听说过,很厉害的;你在哪个宿舍,宿舍里都有谁;选课系统好难用,对了你选修课选了哪几门,意愿点是怎么分配的……
我那时社交能力很普通,只能维持谈话继续,一旦有断掉的预兆便连忙生拽出一个新话题,另起一行。而理解她的普通话实在有点困难,我却不好意思把她的每句话都重新问一遍,于是不懂装懂,一律点头,好几次连她的提问也用点头作答。
明明疲倦,我还是忍不住一直起话题,因为阿紫的眼神带着一种期盼。无论多无聊的话,她都笑得很真,带着牙套所以习惯性地单手捂嘴,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弯弯地眯起来,在我绞尽脑汁时眨巴眨巴的,好像两只等待投喂的小动物。
她给我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场对话证明了她的某种能力,甚至是一个巨大的人生突破。
阿紫是家乡小县城的高考状元,和奶奶相依为命。她讲完这句就严阵以待,似乎盘算好了我会问起她的父母。
我生硬地转去聊热门体育课选课竞争有多激烈,直到单口相声无以为继,趁着主席台调试话筒发出尖锐噪音的空当,赶紧装作低头查看手机短信。
她忽然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名字很土?”
我可能是太累了,有些话一时没拦住:“很像小学数学课本里面的人名啊。”
就是那些分苹果分蛋糕集体去植树的小朋友们的名字。
她琢磨了两秒钟:“那就是很土。”
我赶紧补救:“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名字很可爱。”
这时我才用余光扫了一下她的打扮:浅黄色衬衫,奇怪的花裙,黑色凉鞋,可是里面却穿了一双肉色短袜,在脚踝那里勒出两个明显的圈。
是有点土。可越是这样我越要对她小心而热情,或许是对心中一闪而过的刻薄做出弥补。
阿紫听到我说她可爱,低下头很羞涩很纯真地笑了。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