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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女儿_八月长安【完结】(25)

  这似乎是她的某种生存智慧。然而我也记得,妈妈曾在某次吵架中说过,奶奶是最会暗地里搅事的人,多少破烂事最后追根溯源,大多是她的指使或暗示。

  有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我妈的惯用语)会围在厨房吃饭。没有客人来,正屋是绝不启用的,小婶婶常年关着门,饭桌都直接支在灶台旁,头顶只有一盏非常非常暗的小灯泡,每个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

  像梵·高的一幅画,《吃马铃薯的人》。

  饭桌上只有奶奶、爷爷和她除了大儿子外的三个子女,没有“外姓人”。大儿子年长早持家;二儿子十几岁夭折;老三是我爸,承上启下,孝顺到死心眼;小儿子狡黠机警;小女儿保守顾家;性格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是,听话。

  听奶奶的话。爷爷几乎是不说话的。

  我偶然参与过一次,蹲在旁边用冰棍杆戳蜂窝煤玩,反正年纪小,没人在意。爷爷吃饭很快,早早下桌了,只有奶奶垂着眼,听孩子们讲一天的生活。

  她一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绕着灶台转,只会讲山东话,却熟悉每个孩子的老师、领导、同学、同事、同事的女朋友……只凭她一双谨慎的耳朵,和寥寥几句肯定或否定的话。

  “不行。”

  “做得对。”

  “就这样。以前她不是还跟别人一起挤对过你。就该这样。”

  “我说了,不行。”

  “以后别跟那人一起吃饭。”

  …………

  奶奶是家里不容挑战的人。她像一只倔强固执的食蚁兽妈妈,坚持将所有孩子都背在背上,警惕着天敌的来袭。

  大儿子比弟弟妹妹们年长很多,成家也早,为家里立下过汗马功劳,有韧性的大儿媳终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将他从这个家的小饭桌上剥离了出去。

  这是奶奶的耻辱。

  虽然和重男轻女的奶奶一起住,其实我的童年非常愉快。

  住平房的孩子都很野,能跑能疯,膝盖几乎就没有愈合过,永远挂着新嫩的结痂。小男孩撒尿和稀泥,小女孩偷自家珍贵的“洗发香波”来勾兑吹泡泡的肥皂水,被旱厕的毒蚊子叮了屁股而痛得大哭,下一分钟又可以因为一袋两毛钱的话梅而破涕为笑。

  童年有永不结束的夏天。

  我也很喜欢和大两岁的姐姐玩。姑姑和姑父都是话不多、很能算计的人,听闻婚姻到了后期连彼此都算计得干净,姐姐却一丁点都没继承父母的缜密心思,一直是个漂亮而憨直的姑娘,有一张饱满小巧的苹果脸。

  姑姑是小女儿,前面已经有三个哥哥撑腰,倒是因此被爷爷奶奶稀罕,连带姐姐这个外孙女也一样。姐姐和我爷爷奶奶很亲,就像我对我的外公外婆一样亲,这世间事莫不如此。

  妈妈的单位很早就倒闭了,她盘了门市房做生意,门面租给理发店,里面的屋子是小美容院,有蒸面机、文眉笔、几把和牙科诊所里一样的多功能躺椅、一整面墙的大镜子。

  爸爸上班,妈妈开店,他们又错过了公立幼儿园的报名,外公外婆带着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奶奶和妈妈又都是硬骨头——于是我每天在她的美容院里翻跟头,惹祸了就被揍一顿,哭完了接着翻跟头,或者把纱巾桌布缠一身,扮成西游记里的玉兔精,唱着“沙里哇”对着镜子跳舞。

  我最喜欢客人卸下的“石膏面具”。土豆泥一样的糊糊涂在脸上,二十分钟后便硬成了石膏面具,可以热气腾腾地整个揭下来——其实现在已经不新鲜了,就是清洁面膜而已。

  姐姐也喜欢石膏面具,可以遮在脸上扮神秘女子,被我苦苦追逐,最后再一揭开面具,哇,绝世美人儿!然后我便扑倒她在她脸上狂亲。

  真的是她手把手教我的,我发誓。

  为了我这个戏很足的玩伴,也为了获得石膏面具,姐姐有时会让爷爷去美容院接我回家陪她过家家。大人是很微妙的动物,我妈看我蜷在沙发缝那里睡觉会难受得叹气,但每当爷爷的自行车铃在前院响起,她又会因为“给外孙女找个伴”的动机而气恼。

  他们的计较,对我和姐姐不重要。

  但是奶奶摔了我们的石膏面具。玩得正欢呢,被她看见,一把夺过来,在小院里摔得粉碎。

  “什么玩意儿,脏不脏!”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沾满了脸部汗毛和黑头的东西能不脏吗——只是摔得那么用力,很难相信只是因为洁癖。

  姐姐吓得哇哇大哭,爷爷沉默地抱起她进屋去了,我站在小院里看着奶奶。

  这是我妈妈至今不知道的事。

  过了几天,我爸要送我去外公外婆家,奶奶忽然说她正好要去买菜,直接送过去吧。

  那片平房面临拆迁,沿途挖得乱七八糟,暴土扬尘,我跟着奶奶爬上大坡,穿过长满荒草的废弃铁轨,再走下一条长长的土路。一路无话,我第一次好奇她的解放脚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快。

  经过一个小卖店,她突然说:“过来。”

  她给我买了一瓶喜乐,细细的吸管戳进锡纸盖,递给我,说:“走。”

  吸溜着喜乐的一路都很快乐,最后都喝完了,我还一直嘬吸管玩,发出刺耳的嗤嗤声。

  她听烦了,看我一眼,却没有骂我。

  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三件大事。小婶婶生了儿子,奶奶家拆迁,我妈和奶奶正式绝交。

  抱孙子这件事,爷爷表现得比奶奶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小弟弟长得像小婶婶居多,这是爷爷奶奶略微遗憾的地方。说来有趣,孙辈中,长得最像爷爷的人竟然是我——这又是我妈妈略微遗憾的地方了。

  拆迁前,妈妈和奶奶爆发了最后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为了孝道抛妻弃女,他本人又从没表现出任何处理问题的智慧,于是双方最终约定,以拆迁为契机,媳妇和婆家再不见面。

  包括我。我妈说,反正你们也不稀罕一个孙女。爷爷奶奶没有反驳。

  小孩子没什么故土难离的伤感,伴着轰隆声的拆迁最刺激不过了。街坊邻居因为拆迁面积而爆发了不少冲突,可惜我忙着四处挖宝,没有再密切关注,自然也不能继续给我外婆做便盆实况转播。

  最后一天,各家都雇了车来做收尾,该拉走的都拉走了,房子里连能拆下来贱卖的木材板料都不剩一根。我爸妈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两个人火气冲冲地上车,司机发动,开走。

  我蹲在排水沟旁边,玩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落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爷爷推着自行车过来,奶奶抱着小弟弟跟在后面,他们看到了我。

  然后经过了我。

  最后是舅舅来接的我,我妈发现我不见了,急哭了,可车已经开远了,慌忙打电话给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听他一路咒骂,一家子浑蛋,你妈也是浑蛋。

  我就在后座哈哈笑。

  回迁之前,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最后因为我要读小学了,就住到了外婆家。大高楼有大高楼的好,可以往下面扔会转的竹蜻蜓,看它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

  中间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没见过。因为我妈妈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因为我爸懦弱;因为爷爷奶奶和我,并没有想念过彼此。

  但我爸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背着我妈——来凶我。

  他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爷爷奶奶一直和小叔叔一家一起住,小弟弟是他们看护长大的。我跟着爸爸,敲门进屋,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

  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扑着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这层塑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统统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动到了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这个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样的,许多有偏瘫病人的家庭都买了,深红色,外形像一把老板椅,坐垫却是马桶圈,中间一个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粪便箱。

  我爸迅速卷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

  他和我妈妈轮流陪护过外婆,已经很有经验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子女把她放在简易马桶上的,想方便也不会喊人,一定要自己勉强扶着墙偷偷地往洗手间挪动,往往中途摔倒,反而更加重病情。妈妈和舅舅们气愤难当,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听不懂道理,一定要这样折腾自己和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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