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现场乱成一锅粥,报警的村民还没回来,有人弯腰狂吐,有人骇然后退,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投在司潮身上的异样眼光也不少,没几个人敢直视尸体本身。
司潮却低着头,视线落在林远河的手腕上。尸身的皮肤虽然被泡过,但苍白的底色上交错的淤痕仍然明显。她微吃一惊,又看向尸体头部。他的面庞和口鼻处都还算干净,也没有呼吸挣扎导致的蕈状泡沫残留。
这说明林远河落海时,已经是一具尸体。所以他口鼻干净,没有泥沙水草之类的秽物,而手腕上的红痕很可能是捆绑所留,绳索另一端被系上重物意图沉海,不料绳结被浪潮不断冲刷,意外松脱,尸体才会浮上岸边。
司潮抬眼扫视人群,心底涌起一阵恶寒。和船夫梁一样,林远河的死也不是意外,是被人杀害。而凶手,很可能就藏在这些围观的村民之中。
不过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什么也没说。
恰在此时,那男作家在一旁吐完回来,又怕又恶心又好奇,抚着胸口再度凑上前。
他只看一眼,脸色登时大变,径直惊叫:“谋杀!这是谋杀!”
司潮漠然看去。不知是他入戏太深,还是因头一回在现实中遇到凶案,男作家显得有些过于夸张兴奋。
周围渔民自然不信,纷纷出言质疑。
“哪里来的外乡人?”
“你胡说八道!”
“这不是刚才那个……哦,什么作家嘛!你又不是警察,你懂什么!”
林叶生也向他低声摆手,劝道:“您别随便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男作家见有人质疑自己的“专业”,更是来劲不服,立即昂首大声嚷嚷:“我有科学依据!死者如果是溺水,必然会拼命挣扎留下痕迹,但他的尸身很干净,死状根本就是死后才被推下海的!也就是说,凶手谋杀后抛尸,再装成意外!”
人群顿时僵住。短暂的沉默后,不少人或交换眼神,或左顾右盼,气氛凝重而诡异。
周阿嫲一听,立即跳起来,又继续哭嚎:“死鬼啊……你的命这么苦……天无目睭啊……”
跟船夫梁不同,林远河为人精明吝啬,对他有意见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但顶多是渔获分配、树出院墙之类的小事。长汐屿的渔民毕竟没什么法律意识,当下不少人面露惊惧之色,怕这杀人凶手的罪名转眼要扣到自己头上。
还有一些人则立即将视线投向司潮。她家多年前发生惨案,村民们绝大多数都印象深刻,上一位死者船夫梁又是她的邻居,而眼下发现林远河的浮尸,她再一次也在场。
“造孽啊!一回来就出这么多事……”
“真是讨债鬼索命……”
不少阿公阿婆诚惶诚恐,开始下跪祷告,向海妃娘娘庙的方向磕头,暗暗祈求这天煞孤星赶紧离开,以免招来更多灾祸。
林嘉宸反应很快,闻言看看左右,随即转身望向司潮。
“是她!”司潮心下一沉,他已伸手指道,“是她杀的!”
人群哗然。司潮身边登时一空,众人纷纷窸窣退后,围出一个微妙的圆形。
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忍不住想笑。
“昨晚很多人都听到了吧?”林嘉宸继续控诉,“有人大喊‘杀人啦!’那是我,她手拿菜刀追着我砍,我连滚带爬才从她手下死里逃生!”
有住得近的邻居默默点头:“好像确实……有听到声音,我家的狗一直在叫。”
“我也听见了!只是当时雨下得太大,我还以为是幻觉……”
男作家对司潮自然也有印象,吓得脸色煞白,只顾连连打量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林叶生盯着司潮,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答案来。
他沉声问:“林嘉宸说的……是真的吗?”
司潮微微一笑,懒得争辩:“我如果真想杀你……那你有没有受伤?我有没有追出门?而且你怎么不说,我为什么追着你砍?”
她踩到林嘉宸的痛脚。他私下里企图吃绝户,却不能被公之于众,否则必定要遭人戳脊梁骨。
林嘉宸一时语塞:“谁……谁知道你是不是杀我不成,就把去看船的我阿伯杀了泄愤!”
他的逻辑听上去很合理,而村民一听司潮也没否认持刀追砍的事,不由越发骚动起来。
“你擅自闯入家里骚扰我,妄想吃我养父母家的绝户,我才被迫用菜刀防身,”司潮一针见血,指出他的企图,“你说人是我杀的,你身上有刀伤吗?你阿伯身上有刀伤吗?”
“你胡说八道!你一个天煞孤星命,我躲都来不及,找死吗!”林嘉宸矢口否认,丧心病狂全往她身上推,“你杀人根本不需要用刀!”
“……不是说船夫梁也是她杀的嘛?警察都叫她去认罪了!”
“嘉宸可是重点大学生!多好一个孩子……断不可能去找她晦气!”
“别听她狡辩!直接抓起来就是,免得再害别人!”
司潮瞪眼,嘴角挂着冷笑,一一扫视过眼前这些熟悉而陌生的脸。它们仿佛面目可憎的怪物,以唾沫为武器,挥舞粘腻阴湿的触手,放肆散发腥臭的恶意。
自从司文澜离开后,她去哪里都是一个人,孤身对抗这些无处不在的怪物。
多年前的红蓝光影似是又在眼前浮凸回旋,明明被推上警车的是郑延海,人人却都伸手指着她唾骂。
他们舍不得责备犯罪的“老实人”、“好孩子”,于是选择推到无辜的司潮头上。
因为她是女孩,因为她不招人喜欢。生而为女就是她的原罪。
如果可以,她真想杀光长汐屿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渔民们群情激奋,蠢蠢欲动,想上前推搡扭送她偿命,司潮抬眼扫去,他们被她冷厉的气势一逼,又惧得退后几步。
“林嘉宸,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法律责任。这是诬告。”她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会怕吗?!”林嘉宸咬着牙,硬着头皮,“铁证如山,我就是证人,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正混乱间,有人大喊道:“村长来了!警察来了!”
厚重的云层堆叠如铅,终于承受不住,一声惊雷乍然在远方海面击响。酝酿多时,瓢泼大雨再度侵袭孤岛。
第10章 铤而走险
林宜纲当上村长,大约已有二十年。
他在林氏宗族的老人里并非最德高望重,也没多少知识或文化素养,被推举成村长,单单是因为他脾气好,看上去好说话。
村长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虽是最低的行政单位,却破事一大堆,每天不是走街串户传达政策,就是忙于调解鸡零狗碎,实权么,约等于没有,谁都可以踩到他头上放肆闹嚷,用公义和人情的双重棍棒夹击。
比如现在,林宜纲正焦头烂额。
窗外暴雨如注,村民们群情激奋,吵吵嚷嚷,将派出所本就不大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他刚苦口婆心说服周阿嫲,同意将林远河的尸首暂时由警方处置,见司潮独自站在走廊上,横眉冷对其他人的指责控诉,不由长叹一声,走过去劝慰。
“厝边头尾!先安静!”他抬手高声道,“远河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相信警方肯定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一定会给满意的交代!”
连出两起命案,派出所值班人手紧缺,其他警员临时结束休假,能回的都已被召回。
林嘉宸正在审讯室里做笔录,女警陪着周阿嫲,以免她伤心过度想不开。剩下的渔民多是林氏宗亲,听村长这么说,也不好再强出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踌躇着不动。
他又挥挥手,跟驱赶鸡鸭似的:“雨下得这么大,露天太危险,大家都先回去吧!”
渔民互相撺掇着,终于都渐渐散去。林宜纲从户籍室里搬来两把椅子,递给司潮。
“坐着等。”他温声说。
司潮麻木地抬起眼:“谢谢阿公。”
两人一时沉默,唯有丝丝缕缕的雨水从檐外淌下,汇成院中大大小小的坑洼,泛着污秽的七彩油光。审讯室隔音极佳,如同密不透风的黑盒,从走廊上什么也听不见。
林宜纲又长叹一声,声音像滞涩的旧风箱:“阿妹啊,你不该去招惹林嘉宸。”
司潮愕然,难以置信地转头盯着他。
他又继续絮絮道:“这孩子从小就吃得多,胃口大,一般的东西喂不饱他。”
他听上去话里有话,但司潮又没明白。她只是坚定地摇头否认:“阿公,不是我招惹他的。”
林宜纲好像没在听她说,只自顾自地喃喃:“你俩虽然以前是同学,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了解他多少?肯定是靠不住的。”
司潮陡然才听懂,顿时脸涨得通红。她怒极反笑,站起身来道:“你觉得是我图他什么?荒谬!恰恰相反,是你害我到这步田地!”
“我?”林宜纲这才抬头看她,“怎么能扯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