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海凑的,”长者皱巴巴地笑,“麻烦转告三阿公,就说一点心意。”
“钱货两清。”船夫梁不予理会,只伸手一掂分量,将油布包揣进怀里。
年轻男人站在司文澜眼前,张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跟我走吧。”
1991年九月初七
郑延海带着司文澜回家,很快办简陋的酒席,请客吃饭,便算成婚。
他家是一间孤零零的石厝,在村子边缘,低矮,简陋,但还算整洁。长者来吃席,送两对上好的杉木衣箱给他做贺礼,郑延海喜气洋洋,连连道谢。
司文澜听见他喊对方师父。
一开始,郑延海并不像司文澜想象的粗暴无礼。她甚至觉得,对方似乎有点害怕她。
司文澜被关在厨房,没有上铁链,但临出门前,他会用一把老旧的铜锁关好门。
他白天出海打渔,晚上回来默默生火做饭,再递给她一副碗筷。饭菜很简单,通常是咸鱼、糙米饭和一点岛上自种的青菜。
他吃得很快,几乎不说话,吃完就坐在门口,望着黑漆漆的海面抽烟,一坐就是一晚上。到睡觉的点,他就洗漱上床,直至第二天清晨继续出海打渔。
章迎凤也被岛上的另一户人家买走。偶尔趁着去村东井边挑水的机会,她会偷偷溜到石厝后,隔着厨房的窗户和司文澜说几句话。
她告诉司文澜,听说郑延海也是被人骗下南洋赚钱,途中遇到海难,一船人只剩他一个,才流落到这座孤岛上。
司文澜恍然大悟。
郑延海曾经发过一次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她听见过,他在昏迷中喃喃着“全是水”、“都死了”、“他们都是骗子”之类的只言片语。
司文澜猜想,当初骗他的人,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三阿公”。而她自己,则是三阿公送给他的打折优惠赔罪礼。
——封口费而已。
司文澜并不认为同病相怜。郑延海纵然可悲,却转身复制着跟自己别无二致的惨剧,跟拐卖她的恶鬼并没有区别。
她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
她偷偷观察地形,留意郑延海出门和回家的时间规律,试图寻找门锁的破绽,甚至偷偷藏好一小块锋利的贝壳碎片。
一个风雨交加的台风夜,司文澜趁机用贝壳片割断朽坏的窗棂,硬生生蹭出去,摔倒在坚硬的暗巷地面。她顾不得疼痛,拔腿就向山上跑。
她知道,这座岛四面环海,短时间内很难找船出去。但后山地形复杂,适合藏人,她只要能摆脱郑延海的控制,偷偷苟活藏身,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偷渡回陆地。
可没跑多远,司文澜就被村里巡夜的人发现,扭送回家。
郑延海怒意横生,虽然没有动手打她,但眼神里充满失望和被背叛的愤怒。他翻出那副原本收起来的铁链,再次牢牢地锁住她的脚踝。
“你放我走,”司文澜麻木地说,眼里黯淡无光,“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郑延海背对她,坐在门槛上抽烟,半边脸沉在烟雾里。良久,他才沙哑地说:“走……你又能去哪?这岛……外面都是海。我走不了,你也一样。”
第二天一早,当初船上见过的长者来找郑延海。司文澜后来也知道,他就是本村的村长,叫林宜纲。
她瘫坐在二楼卧房的墙角,老房子隔音不好,听得见林宜纲零零碎碎地劝说。
“哪能这样呢,肯定不行……女人就得让她生孩子……有孩子才会收心,好好过日子……听阿叔的,不会错……”
从那以后,郑延海对她的态度判若两人。
他脸上的疲惫刻痕更深几道,眼里微弱的光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认命一般的阴沉。
他不再试图跟司文澜交流,也不再劝说感化,只一味地严密看管。
铁链是她活动的半径,石厝是她坚固的囚笼。
司文澜心底的火,在绝望的时间中被海潮缓慢浇灭。
1991年腊月二十八日
司文澜很久没来月经。
又一次恶心呕吐后,章迎凤熟络地说:“你怀孕了。”
郑延海出海打渔,司文澜被锁在墙角。闽越的冬天短而刚烈,阵阵寒风从窗棂间长驱直入,她的手脚已麻木不仁,几乎没有知觉。
趁挑水的机会,她们偷偷隔着厨房的小窗说话,章迎凤不无遗憾地说出判词。
她的买家也为三阿公做事。但她毫不反抗,只是麻木地做事、生孩子,反而比司文澜自由。
司文澜惊恐地瞪大双眼,冰冷的恐惧如同草里的蛇,缓慢而沉重地爬上她的脊背。
说来讽刺,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害怕这种情绪。
趁夜逃离贫穷的原生家庭时,她没有害怕过,四处辗转打工挣钱,她也不害怕,但此刻的发现是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恐惧。
这个孩子,是暴力与囚禁的产物,是她耻辱的罪证。它一旦出生,就会将她永远捆绑在这座孤岛,捆绑在这个男人身边。
“我不想要它……”司文澜沉默很久,才嗫嚅地说。
她痛苦地转过头,眼泪无声地淌下眼窝:“阿姐……有没有什么办法?”
“别哭,省点力气。”章迎凤明明看不见,却仿佛未卜先知地劝说,“你还是想跑?”
司文澜坚定地点头:“当然,无时无刻不想。”
“那就跑,”章迎凤长叹一声,压低声音,以一种过来人的残忍语调开口:“实在不想要,也有办法。听说,遭受很重的摔打……或者从高处跳下去,也许能……掉下来。就是很伤身子,搞不好……会死。”
死?她并不害怕。
相比于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地活着,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但司文澜多少也有些不甘心。她还没有找回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我能动的范围……很有限。”她举目四望,视线一一扫过空旷的厨房,铁链很短,短到她甚至无法好好站立。
“装,演,”章迎凤熟练地回答,“让别人都以为你已经放弃,好好过日子,他们就会放松警惕,解开你的锁链让你做事。”
除生孩子外,她们迟早是要做活的。买家愿意花大价钱,需要的不仅仅是子宫,还有劳动力、免费保姆、管家、长工。
“我明白,”司文澜咬咬牙,“只要能有足够的活动范围,机会有的是。”
“但是,你不能拖太久,”章迎凤小声说,“月份越大,越容易死。要把握好时间和分寸。”
挑水不能一直磨磨蹭蹭,怕公婆起疑心。她没再多说,急急地提起木桶就走,只留下司文澜木然地坐在墙角。
海风吹拂她凌乱的长发,轻抚她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的脸颊。皮肤粗糙,神情麻木,跟当初的章迎凤一样,身有死气。
可司文澜的心没有死。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摆布她的人生。父母,所谓的丈夫,谁都不行。
为防止她再次挣脱逃跑,郑延海早已收拾过家里,藏起所有能用的利器、工具,她想取到并不容易。
可腹中的胎儿犹如迫近的死亡倒计时,又像畸形的寄生肿瘤,每过一日,便大一分。
司文澜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尚且还算平坦的小腹上,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年轻女学生的柔软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石厝前的门外,潮声仍然无休无止地传来,如同永恒的、冷酷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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