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你找工作吗?”走过一间破败逼仄的门口,蹲在街边的女人抬头问她。
司文澜猛地回头。对方穿着碎花棉袄,面容和善,手里拎着菜篮,似乎刚买完菜回家。
“你有工作介绍吗?”司文澜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女人上下打量她片刻,轻叹一声:“看你年纪轻轻的,是学生吧?我认识个老板,在码头旁有海货加工厂,分拣鱼虾海货,计件算钱,当天结算。你去看看?”
平心而论,司文澜不太喜欢码头。她做过一两次搬货的活计,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不算安全的工作。
但“当天结算”四个字像吸铁石,诱惑实在丰满。下周的饭钱还没有着落,她急需要钱。
“一天能挣多少?”她迫切地问,警惕心受生存的压力驱逐,渐渐模糊。
“勤快的话,一天挣个两三块没问题,”女人笑眯眯地说,“就在三号码头,‘兴旺水产’。你就说是王阿姨介绍的,现在去正好,还能赶上今晚开工。”
两三块,抵得上司文澜一周的饭钱。
她犹豫片刻,只是谨慎地道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女人也不多言语,拐进小巷深处,消失不见。
入夜时分,司文澜仍没有找到合适的活计,只得摸去三号码头撞运气。
相比走客的主码头,这里更破败杂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令人张口欲呕。岸边停靠着几艘锈迹斑斑的小渔船,几间工棚合围成的小院低矮昏暗,门口歪斜地挂着“兴旺水产”的宋体字招牌。
司文澜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铁门。
汹涌的热气、鱼腥味、汗臭与某种消毒水味混杂,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几盏昏黄的点灯摇摇晃晃,年纪身材各异的男女坐在矮凳上,飞快地分拣面前盆里堆积如山的鱼虾。
门边的椅子上,一名壮汉在缭绕的烟雾里眯起眼,打量她。
“你找谁?”
“王阿姨介绍的,我想来问问情况。”司文澜机警地停在门外,随时准备转身。
“学生妹?”壮汉掐灭烟头,走过来,“看你这细皮嫩肉,肯定干不了。”
他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司文澜反而稍稍放下心。以往做过的正经兼职,雇主也几乎都是这种态度,反而不像掺假。
“码头搬货我都干过,我什么都可以干。”
“好吧,”壮汉懒得废话,伸手一指角落,“穿上,去那边跟着学。晚上十点结账。”
司文澜心中大石落地,捡起角落脏兮兮的胶皮围裙和手套穿上。她被安排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身旁,简单学习辨认不同种类的鱼虾,分门别类扔进眼前的竹筐里。
时间在机械的分拣动作中缓慢而迅速地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码头零星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汗水混着鱼腥味,在不通风的工棚里氤氲发酵。
司文澜早已习惯。只要有钱继续读书,不被抓回去嫁人,劳动的苦不算什么。
不知过多久,壮汉才拍拍手,踩灭烟头:“今天就这样。过来领钱。”
工人默默停下手里的活计,排队轮流走到壮汉面前。他从破旧的挎包里掏出零钱,挨个发放。
“两块三。拿好。”轮到司文澜时,他数几张纸币和毛票塞到她手里。
“谢谢老板。”
“谢什么,好好干。明天晚上七点,准时来。”壮汉摆摆手,神情有些复杂,“那边小屋有水,可以去洗洗。”
司文澜犹疑地望向他指的方向。是小院角落的临时工棚,逼仄简陋,隐约能听见水龙头的流水声。
她谨慎地谢过,没有选择去小屋,而是径直向外走。
进来时的铁门却已被锁上。司文澜伸手一晃,金属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
她立即转身,却见其他干活的工人也不见踪影,只有单薄的电灯摇摇晃晃影影绰绰,以及门外海浪拍打堤岸的潮声。
“开门!我还没出去!”
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司文澜,她下意识地退后,警惕地扫视四周:“我是大学生,一旦出事学校会找我的,你们别乱来!”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她的口鼻,昏暗的灯光里,壮汉的脸在角落若隐若现。
意识像海潮般飞快消散。最后的视野里,是窗外那片吞噬一切光亮、冷酷而无边无际的海。
1991年2月21日
“——所以,你就是这么上的贼船?”
船舱底部暗无天日,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鱼腥、柴油、汗臭,以及某种类似牲口棚的气味。
司文澜蜷缩在满是油污的舱板上,像被随意丢弃的货物。她的手腕和脚踝上都圈着儿臂粗的铁链,随着船身的轻微晃动,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章迎凤是另一袋被丢弃的货物。甚至已转过两三手,每个买家都从她身上割走至少一个孩子,如同割去她的一部分血肉。
相比起司文澜,她脸上常有死色,是一种麻木的灰败。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大学生呀,学校应该很快会找到你,”一开始,章迎凤也会强打精神,鼓励她,也安慰自己,“他们会救你出去的。”
但几个月过去,她们心照不宣,再也不提学校的事。
“——这贼船,我总归是要下去的,”司文澜仰面躺着,双眼紧盯着船舱顶部,目光决然,“无论用什么方式。”
船舱不透气,仅一人高的位置有寥寥几个透气孔,防止货物被憋死。
拐卖团伙有很多黑话暗语。像司文澜这样的未婚年轻女人,他们叫“黄货”,而章迎凤被转过多手,他们认为是不值钱的“干货。”
人在他们眼里只是值钱或不值钱的货物。
司文澜抓住能获得的一切机会,细心观察她们所处的环境。渔船停靠的不是载客运货的正经码头,而是停在一道悬崖下方的海面,从身下涨潮落潮的洋流判断,是靠近外海太平洋的某个岛屿。
至少她们还没有离开闽越。
司文澜倒也从未想过,在海洋大学里学到的知识竟在如此荒谬的境地下派上用场。
时至今日,报到那天的阳光、大学阶梯教室的轮廓、姐姐偷偷寄给她的钱……这些画面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
痛楚固然切肤,但也支撑着她的意志,日夜提醒她,自己曾经是个人,而不是现在这具被锁链禁锢的、等待被售卖的货物。
浑浑噩噩的一夜过去,天光透过狭小的透气孔,渗进微弱的光线。舱板被猛地掀开,刺眼的阳光和海风瞬间涌入,司文澜和章迎凤浑身一抖,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挪动着,想藏起来。
“出来!”壮汉粗鲁地吼道。
司文澜认得他的声音。他大约二十多岁,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仿佛随波飘摇的海草,因长年行船,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泛着锅底般的色泽。
他负责开船运送货物,但并不是拐卖团伙的核心成员,只是卖苦力的喽啰。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司文澜听到别人都叫他“船夫梁”。
他跳下船舱,手里拎着一串钥匙,咣当作响。女人们被粗暴地拽上甲板,长时间的禁锢令她们双腿发软,几乎栽倒。她们仓惶地埋着头,本能地畏惧外面的空气与阳光。
司文澜稍稍眯眼适应光线,扬起头,抓住机会端详周围环境。
跟她猜想的一样,海面的水色蓝得发黑,是深不见底的太平洋。一道绝壁横亘在眼前,渔船就停驻在崖下,用缆绳系在礁石上。
两个陌生的男人站在甲板另一侧。其中一人年纪稍大,穿着相对体面整洁,另一人年纪还很轻,渔夫打扮,常年在海上劳作,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脸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饱经风霜的疲惫刻痕。
“你去挑。”长者推推年轻男人,怂恿道。
“我不想要……”年轻男人嗫嚅地试图反抗。
长者和船夫梁一愣,随即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笑声刺耳聒噪,惊飞崖边一群雪色的海鸟。
“哪有这样的……男人娶老婆,天经地义,”长者又压低声音,“三阿公说,当年是他对不住你,特地给你少点钱,让你先挑……这么好的事,你上哪里去找?”
“可是……”他想反驳,却无从措词。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的!”长者嗔怪着,“别磨蹭啦!”
年轻男人被推搡着走上前来,他眼神有些躲闪,从低着头的女人面前飘忽而过。
他甚至不敢直视司文澜。
“就她吧。”他没细看,顺手一指。司文澜是唯一没有低头的人。
长者默默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小包,外头密密裹着油布,递给船夫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