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微微眯眼,望向远处海天相接处,嘴角扯起极淡的弧度:“我希望如此。”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当警察?”司潮故作轻松地笑问。
李遂苦笑一声:“不当了。”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当警察。六年来,永远在跟事后的无力感对抗,永远在与虚无搏斗。
而今阿妈林远舟的真相浮出水面,他的使命也已完成。
“或许,你也是长汐屿的一员,”司潮笑笑,“我们都是。谁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孤岛。”
李遂抬眼,露出讶然的神色。
“你是说……”
渡轮的汽笛长嘶一声,司潮笑道:“你想想。”
“保重。”她挥挥手。
“你也是,”李遂目光复杂,“外面天地很大,别回来。”
渡轮的催促声中,司潮转过身,夕阳落在她的发顶,镀上浅淡的金色。像她来的那个国度一样。
李遂怔忡片刻,才转身沿着栈桥向外走。
“李遂!”司潮跨过船舷,又回头来,出声喊道。
两人隔着海与陆地的距离,潮声喧闹,李遂的身影猛地一僵,才转过身。
司潮嘴唇翕动,但声音被盖在海潮与汽笛里,听不分明。
他不得不高喊道:“你要说什么?”
“我说——”司潮促狭地笑道,“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李遂猛地一愣。
那是2000年,《花样年华》的经典台词。
那年的燥热夏天午后,他们一起窝在地板上,偷偷看VCD里的盗版香港电影碟片。
十五年来,谁都没有忘记。
他扯起嘴角,轻轻笑起来,说了一句什么。
但船已开拔,潮声与发动机的轰鸣盖过所有,彻底听不见。
司潮最后看一眼这座岛屿。赭黄色的石厝屋瓦,蜿蜒的村道小路,沉默的礁石,以及那片吞噬太多秘密的、永恒起伏不定的海。
她心中默念一句再见,头也不回地钻进船舱。
码头边的村道上,李遂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长汐屿的轮廓逐渐后退,淡化在海天之间氤氲的水汽里。
海风穿过大开的舷窗,在座椅间横冲直撞。从海底深处翻涌上来的咸湿腥味犹在鼻间萦绕,潮湿,晦暗,腥臭,像极人类尸体破败腐烂的味道。
有些真相,或许永远无法被正式书写。它们会沉入海底,像过去那些失踪的人一样,只在亲历者的记忆里,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灰蓝色的海水被破开白浪,渡轮驶向陆地的方向。身后的孤岛,连同所有故事、罪恶与悲恸,都逐渐沉入茫茫的夕雾中。
前方是未知的航程,仍有阴暗潜藏,仍有不安起伏。
人生从来不是坦途。
渡轮上乘客不多,司潮独自坐在靠窗位置,抬起手腕看看表。沉甸甸的登山包放在身侧的座椅上,装着她这些天拍下的无数素材。
她想起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李遂突然问:“你的毕业作品什么时候出成片?我能看吗?”
“怎么,你还是要审核?”
“如果你允许。”他很轻地笑一声,“叫什么名字?”
“我想叫她。”
——《诡岛实录》。
【FIN】
第65章 逃离孤岛
1990年9月5日
虽是九月初, 闽越的秋老虎依然肆虐,毫无高抬贵手的意思。
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粘稠湿烫, 裹挟着汽车尾气、尘土与路边小摊贩传来的劣质油腻味,沉甸甸地压在行人的胸口。
司文澜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南安海洋大学的校门口。原本的鎏金校名历经岁月, 已有些斑驳脱落, 仍不减它在烈日下的光芒。
90年代,南安海洋大学是南安省最负盛名的学校,后与其他学校合并, 成为唯一的省属211南安大学。
司文澜微微咬紧嘴唇, 眯起眼望向宽阔的校门。一路舟车劳顿,汗水早已反复打湿她额前细软的刘海, 粘在额头上,有些狼狈。
她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是姐姐留下来的,浅蓝色裤子也有些短, 露出纤细的脚踝。可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 双眼闪烁着近乎灼热的喜悦与渴望。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挣脱逃来的地方。原来心心念念的大学长这样。
司文澜在家里排行第二,上有能干的阿姐, 下有一个妹妹, 和父母拼尽全力终于生下、备受宠爱的弟弟。
夹在中间的孩子,就像墙角不起眼的野草,默默生长,很少引人注意。
在她出生长大的闽越西部山村,父母都只是本分的农民,微薄的收入要养活一家六口, 早已捉襟见肘。阿姐早就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却硬生生说服父母,以能更好挣钱为由,为她争取到读高中的机会。
但没有人想到,她竟能真的考上大学。
去二十里外的镇上取到通知书后,家里的氛围异常沉默。
“阿妹读太多书……怕是也没用,”阿爸只是不住叹气,“不如早点进厂干活,和你阿姐一样寄钱回来,帮衬点弟弟。”
“原本说好的嘛,”阿妈帮腔道,“读完高中就行。阿妹早晚要嫁人的。”
司文澜默然不语,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悄悄咬紧嘴唇。
父母开始紧锣密鼓地给她安排相亲。嫁人,跟未曾谋面的丈夫一起进城打工,寄钱回家,再生一堆儿子。
是她未来看得见的一生。
八月的一个深夜,蛙鸣沸反盈天,司文澜怀揣以往偷偷攒下来的一堆皱巴巴毛票,以及怀中沉甸甸的通知书,毅然踏上通向远方的田埂。
她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三四张巴士车票,一张绿皮火车硬座,二十多小时,辗转颠簸到完全陌生的沿海城市。
虽然同处南安省,但在司文澜十八岁的人生里,她第一次看见山外的模样。
可她并无太多心思欣赏风景。紧迫感像一条无形的鞭子,追在身后抽打着她的脊背。姐姐以往偷偷寄给她的钱尽管一省再省,仍被车费和吃食迅速榨干。
而她的大学四年甚至才刚刚开始。当时的大学虽然学费全免,但杂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更别提吃饭、买书、日用品等开支。
在校门口停留片刻,新奇的喜悦与成就感迅速褪去,吞噬司文澜脸上的笑意。她默默捏紧帆布包的背带,低下头,准备默默走进去。
一道清脆的声线猛地从背后响起,热情地抓住她:“你好!你是新生吗?”
司文澜狐疑地回头,见一位短发女生站在树荫下。她看上去没大几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手里抓着一个没见过的金属盒子,方方正正,轮廓奇异。
“有什么事吗?”司文澜看看左右,确认她在叫自己,才出声反问。
“我是大三新闻系的,”女生一扬手里的金属盒,热情地迎上前,“我在做学生实践活动,给每一位新生都拍一张入学照!”
“我……”司文澜微微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裤边,“我没有钱。”
“不要钱!免费的!”女生热络地挽过她,“我在练习拍摄技术,还要谢谢你们给我当模特。”
原来那就是相机。
司文澜没有挣脱,半推半就地被她拉回校门口。
“笑一笑。”女生举起相机,凑到眼前,“能考上大学都是天之骄女,还不开心吗?”
司文澜犹豫片刻,不由为她话里的展望而欢欣,由衷地扬起嘴角。
是啊。无论有多难,这都是她即将开始的,崭新的人生。
1990年12月24日
闽越的冬季短而猛烈,像快刀斩乱麻。
入学几个月来,司文澜如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除上课外,就是穿梭在南安市的大街小巷。
按照学校公告栏上模糊的地址,她找过家教兼职,去餐馆洗碗,甚至去码头帮工搬货。
夜晚模糊的梦呓里,都是赚钱。还是赚钱。
寒假转眼即到,很快又是过年。司文澜并没有想过回家。
下学期的钱还没赚到,必须抓紧时间打工。何况这段时间里,父母不闻不问,甚至没有找过她,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叛逆的二女儿。
过年前后,零工都要结钱回家,正是赚钱的好机会。
冬季孱弱的夕阳余晖落在码头旁的旧街,司文澜单薄的身影印在斑驳的墙壁上。很多餐馆过年也停业,卖苦力的活计不要女人,她的计划并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