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捡起包,拉开拉链,一张身份证、几张银行卡落在地上。
陈阡也好奇地凑过来,两道手电筒的光汇聚在小小的证件上,清晰地照出主人的姓名。
李遂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林予彬,出生于1987年,现年30岁。
所有破案需要的关键证物,都在这方长宽不过五米的山洞,所有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都在海上的雨夜里揪出线头。
林远溯以近乎恐怖的筹谋能力,精心安排策划出这场戏,完美谢幕。
以一天三条人命的惨烈代价。
第64章 未知航程
林远溯下葬在头七。
清晨的海雾浅淡, 像一层洗旧的灰纱,慵懒地挂在半空,迟迟不肯散去。
如千年来每一个清晨一样, 人们起床洗漱,将污水泼向门前的平地,锁好院门, 走过安静沉默的街道。
聚在李遂家门口的人并不多, 尤其是男人更没几个。村里的女人们偷偷摸摸地前来,只敢在鬓边别一朵小小的白花,苦难纵横的脸上是一种对死亡的惯常麻木, 和些许更深沉复杂的悲戚。
林远溯没有葬在祖坟。按照规矩, 只有寿终正寝的老人和男丁,以及有子嗣的林氏媳才能埋在那里。
而她离过婚回来, 又是“横死”之身,没有资格。
她死在东崖,恰好也葬在东崖上,与司文澜做邻居。东崖面朝太平洋, 风急浪高, 草木扶疏,举目望去, 尽是与她一般的孤魂, 以及与司文澜一般客死异乡的外姓人。
林远溯的遗体已于前一天从派出所请回家。几名壮汉抬着黑棺,从逼仄的院门挤出来,李遂走在最后,手扶着灵柩,脸上没什么表情。
送葬的队伍默契地一言不发,开始低着头向东崖行进。没有喧天的锣鼓, 没有哭丧的嚎啕,只有双脚踩在碎石路上的沙沙声,和着远处永不疲倦的海浪呜咽。
司潮走在李遂身旁,一身素黑,海风吹得发丝凌乱,容色憔悴。
视线前方的棺木在众人肩头微微晃动,木料是新刷的,透着新鲜的木材和油漆味,黑得刺眼,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
七天前,林远溯还坐在村委会,用自己清瘦却倔强的肩膀,试图扛起孤岛的陈腐与新生。如今,她却躺在这具方寸之木中,被送往那片荒凉的石崖。
稀疏的送葬人队伍经过空荡荡的村委会小院,经过码头的丁字路口,经过那些门窗紧闭却隐约有目光窥探的老厝。
这座岛吞噬她,而今又沉默地为她送行,仿佛自己何其无辜。
石崖的海风狂放不羁,人们的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
一个浅坑已经挖好,裸露着潮湿的红色泥土,如同一道新鲜的伤口,还有未干的血痕。
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棺木被绳索缓缓吊下,落入坑中。林叶生站在墓前,嘴里喃喃地念着超度的经文,落在风里零碎不堪。
人群沉默地站在崖顶,终于浮出几缕细弱的哭声。她们知道林远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不敢出声,只能捂着嘴,双眼无声淌着泪。
法律上她虽有罪,但公义在人心中另有一杆秤。
林叶生念完祷文,转身向李遂点点头。李遂没有答话,高高举起铁锹。
赭红的泥土落下,砸在棺盖上,声响沉闷,像是给她穿上另一件大红的衣裳。
仪式草草结束,人群陆续散去,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尽的义务。
新立的石碑半埋入土,上刻“林远溯之墓”几个大字与生卒年月,李遂蹲在墓前,双手用力地拔着丛生的野草,将裸露的根茎远远地扔到一边。司潮走上前去,和林叶生站在一起。
林叶生仿佛一夜之间老十岁,一向挺直的背脊佝偻得厉害,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像一团枯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冷的墓碑顶端,眼神空洞,失魂落魄。
“叶生阿公,”司潮轻声开口,海风呛得人喉咙干涩,“您别太伤心,注意身体。”
年轻人尚能接受意外的失去,对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每一次失去却都无异于灭顶的打击。
林叶生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片刻,仿佛才刚刚认出她。
“走了……”他张张嘴,翕动干裂的嘴唇,“都走了……”
身为商人,他可以称为至亲好友的人不多,父母自然是,林远溯算一个。村长林宜纲也算一个。
却只留下他。无趣、孤独的漫长一生。
司潮伸出手,轻轻覆在老人剧烈颤抖、青筋毕露的手背上,与他一起拂去墓碑上的浮灰。
“远溯阿姨……很勇敢,很聪明,”她眼望遥远的海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她向来敢做很多人不敢的事。她也的确做到了。”
李遂终于站起身来,坚韧的草茎割破他的掌心,微微翻着皮,发红渗血。他却只是默默站着,什么也没说。
人情大不过法理。身为多年警察,李遂深谙此理,没有任何怨言。
纵使林远溯能被救活,手上两条人命,等待她的也只能是冰冷的法律制裁。早死,迟死,没有什么分别。
可身为人,他不知如何评价这位血亲。
他佩服她坚持抗争的决心,却绝不赞同她采取的极端方式。可是如果正常的方式行得通,谁又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她的鱼死网破,刑侦队仍然会掉以轻心,他们仍然找不到凶手的确凿身份与证据。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是从中获利者,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寄托哀思与感谢。
人性与警性,在他内心深处挣扎搏斗。
李遂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终于滚落眼窝,却立即被海风吹干,只留下两道咸涩的痕迹。
他下意识紧紧抓住身旁司潮的手,如同她是最后一根浮木。司潮讶然回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抓着。
任何言语都显苍白。这座岛欠林远溯的,所有人欠林远溯的,永远也还不清。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海雾,三人沉默地回到村里。几个老人在门前晒太阳,天地间笼罩着诡异的平静,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黄月娥没有参加林远溯的葬礼。她几天没有出门露面,整日关在家里,有人说她丢了魂,有人说她吓破了胆,也有人说听见她半夜的啜泣。
林予彬留下的证物已比对完成,衣物纤维、脚印都与案发现场的痕迹相互印证,证据确凿无误,他就是杀害船夫梁通、村长林宜纲的凶手。
林远洋和林予彬相继死后,远洋集团群恶无首,正在接受警方调查。
长达数十年编织而成的罪恶组织网络,数起恶性杀人事件,都在逐一浮出水面。
司文澜、陈书真、章迎凤,所有受害者被掩盖的沉默过往,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岛上的生活一如往常,似乎又被拉回原来的轨道,甚至看上去比以往更为沉默顺从。只是偶尔,在深夜的渔火下,清晨的码头边,女人们交换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心照不宣、难以言说的意味。
几天后,司潮按照原计划,登上离岛的渡船。跟来时一样,她的行李极其简单,只有一个硕大的登山包。
夕阳从码头边的山峦后铺陈而来,熟悉的渡船停靠在岸边,发动机沉闷地轰鸣。钢蓝色的海面干净冰冷,被稀薄的阳光洒出一道金光跳跃的通路。
李遂站在栈桥旁,穿着便服,没戴警帽。看见他,司潮有些意外。
她没有提前和他打招呼。调查还在进行,他们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要走了?”他哑声问,“也没和我说一声。”
司潮点点头:“回去交作业。”
林远溯死后,长汐村更是人才凋敝,纵然沉寂几天的黄月娥重回岗位,但村委会也只剩空壳。拆迁的进程一筹莫展,司文澜的疑案算尘埃落定,前期拍摄也已完成,她便没有再留的理由。
两人一时无话。过往的岁月倏忽而过,那些深夜的推理、惊险的追踪、雾雨的微醺,都压缩在短暂的阒寂里。
司潮缓缓转过身,回眸看向嶙峋的山峦与脚下趴伏的村庄。跟千年前别无二致,它们顺从、沉默,饱受风雨烈阳,从不言语,从不反抗。
“长汐屿……”她喃喃道,“真的会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