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宸回过头,正见派出所的走廊上,林远帆被民警押入审讯室的身影。他迫切地转身走两步,却又停下,隔着迷蒙的雨雾,林远帆似是深深地看过来一眼,神情复杂。
雨水打湿镜片,结成水雾,林嘉宸不由急急取下来擦,想看得再清楚些,重新戴上时,走廊已空无一人。
黄月娥仍在絮絮叨叨:“阿宸啊……你买些香火金纸,去祠堂拜拜列祖列宗吧……给你阿爸消灾祈福,求我们林氏祖宗和海妃娘娘保佑他平安无事……”
林嘉宸心不在焉地答应,却从口袋里取出那副金丝边眼镜。它曾经是他的心爱之物,完美掩盖脸型缺陷,售价不菲,是他两个月的工资,千挑万选,再宝贝不过。而现在,它是前夜那场罪恶暴雨的见证。
他意识到,林远帆当晚去过案发现场,且很可能目睹全过程。这副眼镜一定是在那里捡到的。
“愚蠢……愚蠢!”他转身,顿开阿妈的手,咬牙低吼骂道,“警察根本奈何不了我,他非要白白去送死!自己逞能,做鬼也讨无纸钱!”
“阿宸……你怎么能这么说阿爸呢?我们都是为你好……”黄月娥絮絮地数落,两人的脚步和争吵声混在雨里,渐渐远去。
“说吧,把你的犯罪事实、过程、手法原原本本地交代一遍。”
暴雨敲打窗棂,审讯室里只亮着一盏惨白的灯,刺在林远帆饱经风霜的脸上,他睁不开眼。
他一辈子都是渔民,大字不识一个,能培养出林嘉宸这样的名牌大学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成就。可惜毕业之后,林嘉宸并未能如父母的期望留在南安省城,只得回乡当一个小小的大学生村官。
尽管如此,在落后贫穷的长汐屿,这依然是被所有人艳羡不已的官差。
“我……我阿爸去世时,交代过把他住的两间房给我,”林远帆战战兢兢地开口,“但我阿兄不认,非说惯例都是留给长子,就为这事,我们两家闹矛盾,有几年没来往。”
“去年村里要拆迁的消息传出来,我就主动找他协商,我说阿爸去世时大家都有听到,房子是留给我的,他不依,我又说……要不还是一人分一间,他也不同意,非要全霸占。”
“所以……我一直怀恨在心。前天晚上,我听见他要出门去看船,就偷偷跟着他,想再和他说说。”
李遂打断他:“你出门是几点?”
林远帆眼神闪烁,想想才说:“应该是……八点左右吧。”
“几点回家的?”
“九点左右。”
“黄月娥昨天说,林嘉宸回家也是九点,”李遂不动声色地问,“你俩路上没碰到?”
林远帆连连摇头:“没……没有。他先到的家。”
李遂若有所思,没有再问。
林远帆见状,又继续絮絮说道:“我和我阿兄说,眼看拆迁手续马上就要办,房子的事要有个说法,我阿兄态度强硬,一直不松口。几句言语不对付,我俩就扭打起来。”
“第一现场在哪里?”李遂问。
“什……什么第一现场?”
李遂不耐烦地微微皱眉:“就是你俩在哪里打的架?”
“大……大概就是码头旁边右边的岸上。”
“当时林远河是已经上过船回来,还是还没上?”
林远帆愣住,嗫嚅半晌,才迟疑道:“是……是还没上。”
“他一把推倒我,我右手被擦破,我就把他推开,他仰头倒在地上,”他继续说道,“等我反应过来去看,已经……没气了。我才看到他后脑勺磕在岸边石头上,血流得满地都是。”
当天整整一夜暴雨,无论是他的血迹还是林远河的血迹,都早已被雨水冲入海中,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我又急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着不能被人发现我杀死自己亲阿兄……于是……就去我家船上拿绳子和袋子,找了块大石头绑在他手上,把人推……推进海里。”
陈阡若有所思地问:“除了手上的伤,你身上没有其他地方被打?没有伤痕?”
“没……没有。”
李遂抬眼问:“你昨天讯问的时候怎么不老实交代?”
“我……我以为这事能瞒过去,结果才知道你们把阿宸扣下来,怀疑他是凶手,”林远帆哆嗦着说,“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害自己家后生啊……”
“求求你们,他是无辜的,我才是害死阿兄的凶手!”他低下头去,掩面哭道,“我有罪,我十恶不赦,杀人偿命的道理我知道,我认罚……”
李遂和陈阡对视一眼。他的确有杀人动机,交代的犯案过程和手段也跟警方初步检验结果符合,看上去天衣无缝。
“按照程序,之后你要配合我们指认现场,怎么打的架,磕的哪块石头,怎么绑的石头,都要有个说法,明白吗?”
林远帆全身抖如筛糠,半晌,才连连点头。
“我警告你,你今天说的话都已经被完整录下,作为未来法庭上起诉定罪的证据,”李遂目光紧捉住他,渗出凶色,“如果做伪证加包庇,也是重罪,至少要坐牢好几年,你想保护的人也会罪加一等,听懂没?”
林远帆垂着头,咬紧嘴唇:“明……明白。人是我杀的,跟……跟其他任何人都没关系。”
李遂起身出门,叫来同事:“带他去做伤情拍照固定,采指纹和DNA样本留证。”
林远帆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能按手印,随即被带走。陈阡翻着印满红色指纹的笔录,眉头紧皱。
“这案子破得这么容易?”
她不是岛上人,从警校毕业不久,被分配到基层,正是一腔热血的时候。长汐屿近几年还算太平,她也是第一次遇到命案,正想着好好学习实践,却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李遂沉默片刻,才道:“查案本来就不是我们派出所的职责,台风封岛,现在联系不到刑侦队,都是赶鸭子上架而已。我们没有技侦手段,只能尽量固定保留证据,剩下的,别操太多心。”
“可是……”陈阡试探着问,“我听所长说,师兄你可是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高材生啊,怎么……”
怎么一副老油条的模样,似乎对查案并不那么上心。
李遂不自觉地微微眯眼,仿佛害怕被过去的荣光灼伤。他沉默良久,才低下头,苦笑一声:“做警察要学会的第一课,就是知道自己不是万能的。”
陈阡见他没否认出身,不由咋舌,好奇追问道:“公安大学刑侦专业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毕业后甚至都能直接进公安部,师兄你怎么会……”
“说到这个,山上被雷打坏的发电站修好没?”李遂转头问,“信号塔一直通不上电,怎么联系刑侦队?”
陈阡赧然吐吐舌,不敢再问,赶紧出门去催维修人员。
她走后,李遂独自坐在桌后,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几份口供。
他默默揉着眉心,隐约意识到案情似乎并未厘清,反而正走入更深的迷雾中。
第15章 祠堂显圣
从茶肆出来,林嘉宸提着满满的香火金纸,转身向后山上去,依稀是林氏祠堂的方向。
林叶生送司潮出来,两人站在廊下,静默地看他的身影逐渐织入雨幕中。
“阿公,我先告辞。”司潮心事重重,眼见也不好再问,便匆匆告别。
林叶生弯腰拾起仍在滴水的伞,倒转木柄递给她,渐渐敛起笑容。
“门外风大雨大,阿潮,路上小心。”
司潮匆匆接过伞,也没来得及多想,转身顶着暴雨向派出所的方向赶。
她迫不及待想弄清楚,林嘉宸究竟是怎么脱罪的。
暴雨不知疲倦地敲打天地,宛如焦急不安的叩问。派出所小院里唯有寂寂雨声,空无一人,也仅有寥寥几扇窗亮着灯,在冰冷晦暗的雨幕中透出些许暖意。
司潮的视线四处逡巡,发现小食堂的方向亮着灯,不由眼前一亮,忙急奔过去。
陈阡独自坐在工作间择菜,由于多日睡眠不足,眼皮子正打架,只能凭借意志强撑。听到外间传来的敲门声,她猛地头一顿,如梦方醒,忙拍拍脸去开门。
“谁呀?”她边问道。
陈阡出现在门后,司潮微吃一惊。她脸色比昨天还差,说是像美剧里的丧尸都不为过,眼下又青又肿,像挂了两颗饱满的葡萄。
“你几天没睡觉了?”她忍不住问。
“没事,等台风过去,我就可以申请调休回家,”陈阡热情地将她迎向屋里,“你吃饭了吗?一起吃点?食堂阿嫲不在,今天轮到我做饭,无聊得我都快睡着。”
工作间里摆着几个不锈钢大盆,里面都是处理好的食材,陈阡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洗芥蓝。
几滴零散的洗菜水溅上身,在制服上晕开星星点点,严肃正经的黑底银章突然被拉回人间烟火。这一刻,她低头的身影又似乎跟从前操持羹汤的闽越阿嫲融合在一起,有种奇异的不融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