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作家用背包作为支架,架好相机,开启录制键,孤身走向不断涌向沙滩的海水中,准备录下自己击浪的英姿。
旭日高悬,越过长汐屿的山岩,照在钴蓝色的海面,色调明媚、饱和,宛如虚假的背景板。海水漫过脚背,渐渐浸到腰部,蕴着懒洋洋而温吞的暖意,发出催眠般的哗哗声。
男作家惬意地低头平趴,手脚娴熟地划水,在浪潮中浮浮沉沉。湛绿的浅海犹如玻璃般透明,能肉眼分辨水下沙里的贝类,在阳光下闪烁缤纷的光彩。
多日来被台风困在岛上的不快烟消云散。阳光、沙滩、海浪椰林,这才是他来之前期待中的采风度假。
“什么危险……危言耸听!不过如此嘛!”他沾沾自喜地想。
但他不知道的是,海本身是移动的,人会无意识地被推来推去,必须时刻对抗潮水的方向,跟在静水中的游泳天差地别。
男作家惬意地埋头畅游半晌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离海岸线有一段距离。岸边高大的棕榈树变为模糊的绿点,烈日愈发升高,热度悄无声息地攀援,露在水面的头顶被蒸腾得微微发热。
他抬头深吸一口气,四顾辨明方向,开始回游。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完全不同的暗力猛地攫住他的双腿!
那并不是来自海浪的推涌,而是隐约从深海方向而来的牵引力,冰冷而狂暴,如同粗壮的巨蟒死死缠住他的身体,凶悍地拖拽。
男作家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惊呼,原本脚下还能触及的海底砂砾瞬间消失,整个人被完全拔离,扎入浪中。
恐慌从脊背后无声攀上后脑勺,他本能地开始挣扎,手脚并用在海里扑腾,可平日里娴熟的泳技此刻只显徒劳。
每一次划水,每一次蹬腿,都像在对抗一台全速开动的涡轮引擎。他每靠近海岸线一分,却随即就被扯离三分。
“救……”一个模糊的字眼刚呛出口,咸涩的海水已然猛地灌进喉咙,如烈火烧灼气管。他抑制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更多海水趁机涌入。
难道……这就是民宿老板挂在嘴边的离岸流?
如同工厂流水线上片刻不停的传送带,稳定而高效地输送死亡。
他此刻才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危言耸听。
最初的狂乱挣扎耗尽逃生的爆发力,肌肉开始酸软地哀鸣。眼前晃动着昏黄发绿的水光,随浪漂浮之时,男作家听到一种来自海底的低沉嗡鸣。
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声响。仿佛海洋深处蛰伏的巨兽正张开大嘴,贪婪地吸水,吞噬万物。
那好像是……长汐屿民间传说里的黑蛟。
沙滩和海面一片空荡荡,目之所及的地方都一个人也没有。世界渐渐陷入安详静谧,阳光穿透水面,形成一道道摇曳绮丽的光柱,却遥不可及。
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意识开始明明灭灭,黑暗从视野的边缘慢慢蚕食理智。
天空蓝得残忍,世界独独剩下无边无际、闪烁着冷漠光芒的浩瀚汪洋,海岸线只是一条遥远的、摇晃的白色细带。而他,是这片巨大的蓝色沙漠中心一粒正在沉没的微尘。
男作家的四肢不再挣扎,好像一枚浮在海面的破布娃娃,载浮载沉,跟其他人工制造的垃圾别无二致。
就在意识也即将彻底投降时,一道异常猛烈的浪涌迎头扑来,如同凌空狠挨一记耳光。
男作家乍然清醒,倒吸一口凉气,灵魂短暂重回身体。海浪轻轻拍打脸颊,他微微眯着眼,意识到有人正在抓着自己的脚踝,将他拖向岸边,盘踞在胸肺的窒息感稍稍散去。
然而随即,他瞬间更为惊恐地瞪大眼睛,茫然地挥舞手脚——
“啊……啊!!!救……救命!!!”
跟被水淹没时的呼救如出一辙,却是浑然不同的含义。
对方没有回头。紧紧箍在脚踝上的手却如同某种镣铐,丝毫未动。
在模糊颠倒的视野中,是一道无法形容、无从辨认的背影。鲜明的金色、红色、黑色如同从天空中倾倒的油彩,交织汇集于湛绿的海水中。
他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人。
不,那好像不是人。
至少,不能称之为人。
第52章 怪力乱神
自回到岛上多日以来, 司潮才算好不容易踏实地睡着一晚。
死气沉沉的绵雨撤走,大海风平浪静,长汐屿也重归往日的生机。
警方暂时还未归还拍到的视频素材, 幸好通讯已经恢复,前一天晚上她跟养父母报过平安,再向导师沟通她的影片规划和进度。
如无意外, 她的毕业作品将是一部以纪录片形式拍摄的犯罪剧情片, 但目前素材不全,还需要补拍一些镜头。
因跟美国有时差,前一夜沟通到很晚, 日上三竿时, 司潮才堪堪醒来。
她刚洗漱完毕,还在擦脸, 猛然听见外面传来慌乱的惊呼,似乎有许多人从院门前跑过。
“死人……死人!”她敏锐地捕捉到不祥的字眼。
司潮心下一沉,顾不得拿相机,扔掉毛巾就往外跑。
时近中午, 海面金光闪烁, 被太阳的热度炙烤得烫人。她赶到时,沙滩上已围着不少人, 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这是谁啊?好像不认识……”
“还有气吗?”
“谁发现的……要不要报警啊?”
透明的浪潮不知疲倦地涌上沙滩, 冲刷着一动不动的四肢。年轻男人侧着头,双眼紧闭,裸露在外的上身皮肤被海水泡得起皱发白。
司潮微吃一惊。竟然是住在林叶生民宿里的那名男作家。
“让一让……让一让!”是李遂的声音。
司潮回过头,见李遂正拨开人群,身后跟着昨天刚回来的驻村医生。
两人戴好手套,她迅速蹲在他身旁, 重重拍他肩膀和脸,大声喊道:“喂!能听见我说话吗?”
“帮我把人翻过来!侧卧位!”医生招呼李遂,众人也七手八脚上去帮忙,男作家口鼻紧闭,仍然一动不动。
医生拨开眼皮端详片刻,又附耳听心跳,双手交叠按在他胸骨上,直接开始施行心肺复苏。
“大家让开点位置,让他有空气呼吸!”她有条不紊地吩咐道,“警察同志,看看他口鼻有没有堵住,清理气道!”
李遂依言照做,众人稍稍退开些,神色各异。
司潮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小时候,她也曾经溺死在这片水域,长大以后再没有来过。
岛民都知道海里有离岸流,很少有人会冒险下海游泳,林叶生也不可能不尽到告知义务。
男作家是自己找死吗?还是再次为人所害?他一个外乡人,纵使有点讨厌,又有谁非要害他?
医生来不及多解释,只随着节奏有规律地按压胸口。时间煎熬地一分一秒过去,她额上渐渐沁出细汗。
约两分钟后,男作家才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直起上半身,从胸腔里呛出海水来,开始剧烈咳嗽。
“哎?有了有了!”
“活过来了!”
人群纷纷惊呼。
“呼……”医生也缓过气停手,瘫坐在沙地上。
她驻村经验不长,岛民水性都极佳,还是第一次遇到溺水者。
男作家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又吐又咳,不知道喝进去多少水,腥咸辛辣的海水刺激着喉咙,仿佛要将整个肺挤出体外。
“谁最先发现的他?”见人好歹没事,李遂站起身,向众人问道。
“我……我。”有人弱弱地答道。
李遂抬眼看向那人,是村里的渔妇。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情况?”
“他……他就躺在岸边,被海水一直冲着,一动也不动,”对方嗫嚅着答道,“我……我还以为又是一具尸体,被浪冲上来的,就……就赶紧去喊人。”
李遂回头和司潮对视一眼,眉头紧锁。
既然人没死,说明溺水时间不长。如果是在浅海,又不可能溺水。而现在正是涨潮时分,溺水的人只会被推向远海。
只能说明,他溺水之后,有人救过他,把人拉上岸后离开。
眼见男作家渐渐缓过神来,李遂立即俯身问道:“喂,你还好吗?能说话吗?”
灼热的日光如利箭,令他睁不开眼,他却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岸上的方向:“娘娘……是娘娘!”
“我看见了……娘娘!她救我上岸的!”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李遂回头望去,背后空无一人。沙滩上一时围着十几个人,脚印也早被踩乱,无从分辨。
“他是不是……”他转头问医生,指指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