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叶宁宁困在这结界中的第七日, 也是顾骁从狐狸兽性中恢复神智,开口说话的日子,即便他依旧无法维持人形。
朗朗晴空下, 温暖的阳光从绿叶间跳跃而下, 洒了一地斑驳的光点。
顾骁站在石桌上,第三次试图恢复人形,然而不过一瞬, 他的人形便会如幻影般散去,他不禁抬头凝视着天空,忽然道:“叶姑娘,你有没有发现乌钰峰有什么不同?”
叶宁宁闻言,指尖感受了一下周围灵气的流动,点了点头,“环绕在乌钰峰四周的灵气似乎正在流逝?”
然而不等她细想,这时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了一道狐尾印记,叶宁宁的视线划过,蓦地一怔,“小狐狸?你怎么了?”
顾骁顿感不妙,急忙靠近了叶宁宁,狐尾顺势耷拉在了她手腕,二人同时注意到,那印在手腕上已有小半年的狐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赤九的魂体从中缠绕而出,她一袭红裙依旧,颇为无奈道:“我本以为,能多瞒些时日呢。”
叶宁宁皱眉,看了眼抚光,又看向赤九,“是因为我吗?”
从禹城离开经历过魇妖后,叶宁宁就时常嗜睡。那时候她是个凡体,嗜睡也称得上正常,可如今季煜安已经替她换了根骨,为何还会有如此强烈的睡意呢?
在她入睡的时候,她的身体是否出现过什么异常?
只是这些异常,都被贴身跟着她的赤九处理干净。
赤九静静凝视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叶宁宁犹豫一瞬,“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在进入这层结界之前,她清楚地听到了绘的话——天罚因她而至。
赤九的虚影绕着叶宁宁环绕一圈,半晌,将头靠近了她的肩膀,亦如年少时她和好友常做的那样,轻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欠你的。”
在困住顾道尘残魂的那场囚杀中,叶宁宁为了救顾骁,硬生生抽离了自己的魂魄,以便进入了她的结界。
抽离魂魄之痛非常人不能忍,而叶宁宁只是个凡人。
赤九那时候很是疑惑:一个凡人缘何能做到此等地步?
因此她主动将烙印印在了叶宁宁的手腕,却在离开顾骁识海,感受到季煜安的气息后了然。
然而让赤九没想到的是,在前往禹城的路上,叶宁宁以凡人之躯剥离神魂,很快就迎来了强烈的反噬——魂体不稳,随时都将抛却□□离去。
本该在叶宁宁的手腕上沉睡修养的她被迫现身。
来到乌钰峰后,赤九也有过几次清醒——那个名叫季无殇,不,或许该叫季煜安的男子,每晚为叶宁宁温养神魂,驱逐那些缠绕上来的鬼物时,那浑浊的,带着些许强烈阴郁感的灵力总会让她感到不适,好似下一刻,就会将她这抹游魂给吞噬殆尽。
好在在觉察到她现身后,他会强行断开她与叶宁宁魂体的联系,也视她为无物。
随后那个男人找到了替换灵根的法子,几乎将一身修为都给了叶宁宁,让她能够再次修行,得以将魂体稳固在这具身体里。
直到天罚到来,她终于明白,原来叶宁宁是夺舍之人。
当她还是只小狐狸时,也常听起迷失林修为高深的妖兽提到夺舍之法。在权真,妖若想飞升成仙,只能先化作人形,习得人性摒弃兽性后,才能进一步修人道最终飞升。
然而对于一些疏于修行的妖兽来说,夺舍修真者,继承其一切修为,便是一条捷径。
据传,夺舍之人多十恶不赦。
可叶宁宁并不是。
为什么不是?为什么天罚到来时,她并未露出半分不安?
在经历许多后,赤九才恍然明白,原来叶宁宁也不过是一抹如她一般飘散不定的游魂,直到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邬钰峰大师姐的身体。
她们是同一类人。
而若非叶宁宁闯进她的世界,接纳她的一切过往,天道又怎会发现这抹游魂的异常。
想到这儿,赤九垂下了眼眸,看着自己越来越淡的身子,忽而小心翼翼道:“宁宁,认识我,你后悔吗?”
叶宁宁没有犹豫摇了摇头,“认识你我很高兴。”
彼时的叶宁宁虽然听不懂赤九话中之意,但是也发现了她魂体正在消散的事实,她急忙凝聚灵力将赤九层层包裹,却是无济于事,只好转向顾骁道:“我该怎么做?”
顾骁的狐尾在叶宁宁的手腕摩梭不停,却只是一遍遍唤着“阿娘”。
赤九一遍遍回应着,直到顾骁别过狐狸头,沉默着走远。
叶宁宁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一天的到来,无论是赤九本人还是顾骁,都早已预料。只有她,还不能如此平静地接受离别。
赤九凝视着顾骁的背影,轻轻笑道:“真好啊,他像我。”
叶宁宁沉默无言。
赤九凑到她眼前,笑意未散,“宁宁不要难过,其实能在你身边......”
她斟酌着用词,“能在你身边散去,我也很高兴。”
眼泪无声砸落,叶宁宁依旧不语。
赤九笑眯眯地,觉察到顾骁的目光,她甚至挥了挥手。
在顾家自我了断,魂魄被封在那骨扇中时,她跟着这便宜儿子顾骁走过了许多地方,看过了许多奇异的景色,却只能是个旁观者,无人识她,无人能发现她。
她游离在世界之外。
是一抹孤独的游魂。
但幸好,叶宁宁让她知道,她并非无人牵挂。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片宁静中,那透明的魂体一点点消散在了阳光下,随着风越走越远。
就连叶宁宁手腕上的印记也悄声无息消失了彻底。
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一丝一毫小狐狸赤九的痕迹。
最后的最后,叶宁宁都没能牵过她的手,感受过她的体温。
“再见。”叶宁宁喃喃道,良久,她擦干了面上的泪痕,起身抱过了顾骁,却是对着不远处正在阳光下,静静注视着一切的抚光道:“我们该出去了。”
抚光面上并没有小孩的天真,眉目间氤氲着一丝偏执,“宁宁,为什么你不肯留下来?”
他明明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就连本该被抽魂的顾骁,他也一并送了进来。
他们会在这里生活地很幸福。
这一刻,叶宁宁立刻确信,抚光已不再是那个只会机械式执行指令的分身,而是季煜安本人,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他而言有些残忍。
“抚光,因为我......很孤独。”
尤其是在重活一次,记忆恢复之后,她对现代世界的记忆竟开始模糊。
刚来这里时,过去还那么清晰,未来还那么明朗,所以她坦然接受眼前现实。
直到曾拥有的不断失去。
她就像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工作、上学的游子,受了委屈和挫败后,第一时间会往家里逃一样,在无数个掉泪的时刻,脑子里总会有个声音告诉她,回家吧,回家去。
孩童面上迅速攀上一丝不安,伸出手拽紧了她,“不行,你不能出去。”
话音刚落,阳光被浓云掩盖,一时间整座邬钰峰变得昏暗不明。
天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好似有无数细小的蛇在彼此纠缠,于黑暗中游移爬行一般。
叶宁宁下意识抬头看去,一层血色雾气正缓缓往下蔓延,连带着空气中也染上了一抹浓烈的血腥味。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传到了耳际,野兽奔袭的嘶吼声,天雷劈下的轰隆声,无数人的尖叫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是结界松动了吗?还是——
不等叶宁宁做出反应,就连邬钰峰也剧烈晃动起来,一道道泛着黑气的口子因此从地下翻涌而出。
她当机立断,一手揽着顾骁,一手牵着抚光往山下逃去,却是刚踏出半步,周身景色又骤然一变,她被一股强大的妖力拽进了另一个空间。
待视线适应眼前的场景时,叶宁宁看到了绘,她席地而坐,翠绿色裙摆连同秀发逶迤一地,葱白的手指在热气腾腾中翻飞,快速砌好了一壶清茶。
“我此番前来,是为了给你送两样东西。”绘示意叶宁宁坐下,将坤泽镜和一小段雪白形似圆柱的物什推到了她跟前。
叶宁宁拿过圆柱,不等她开口,边听绘道:“你还记得林婉儿吗?”
自从身死过后,她脱离原著太久,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叶宁宁忍不住好奇:“她如今怎么样?还有琅华仙君与她如何?”
“她如今......”绘一顿,视线落到叶宁宁手中,“那节白骨,正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