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这条路上被逼入尽头的女子,反过来托付他照拂另一位女子继续走下去,秦劭觉得她自相矛盾:“你明知不易为何让她步你后尘?”
“世上之路,无一不是人走出来的,于此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况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相信她能做到。”季璇面上血色稀薄,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秦劭敬佩季璇,更敬佩她这一番话,顶着两句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信任,应了她的托付。
碎雪一般的灰烬落在季灵儿发髻和肩头,秦劭走上前,抬手替她拂去。
季灵儿道谢起身,刚要去收拾香烛祭品,却见秦劭屈膝,郑重跪在她跪过的圆垫上,一丝不苟的玄色大氅沾染草屑和泥土。
在她错愕的注视下,秦劭对着坟茔叩首三拜,随后腰身挺直,目光落在木碑上,在心中默诉几句。
“既受君托,敢不尽心,秦某会照顾好她。”
“待时机妥当,她若想,秦某也会放她离开,一诺既定,绝不食言。”
石砖围住的纸钱堆里,火星子腾起又熄灭,吞噬最后几片残纸。季灵儿望着秦彻宽阔的肩背出神,不慎被灰烬迷了眼。
抬手揉了揉,再睁眼时,他已站起身来。
秦劭见她眼眶泛红,以为是心中难过,柔声安慰:“逝者已矣,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莫太伤怀。”
说罢将人揽入怀中,掌心轻拍她的背,哄道:“想哭便哭罢,此处没有旁人。”
季灵儿:......
谁说她要哭了?
拜祭结束,季灵儿借口为季璇燃灯祈福,提出去清心庵。秦劭身为男子不方便跟随,前往半山腰的茶肆等候。
季灵儿在佛堂燃灯拜完,凑到一旁敲佛钵的小尼姑清珞跟前,悄声问:“师太呢?”
清珞看着眼前身穿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青丝挽髻,别银钗珠环的年轻妇人,险些没认出,“灵儿?你为何这副打扮?”
“秘密,改日再同你说,”季灵儿冲她眨眨眼,“师太呢?”
“在偏殿同施主解签。”
季灵儿在偏殿外候着里头妇人出来才接替进去,递上手中签条:“师太可否替我解一签?”
明尽师太闻声抬眼,敛笑嗔道:“跑哪里野了这些日子?”
季灵儿嘿嘿一笑,故意卖关子道:“这不回来了么,看您能否从签中解出来。”
签文曰:云深何处觅仙踪,误入青禾逢旧容。风雪几重惊堂雀,玉盘轻落碧泉中。
明尽看过签文,抬眼打量季灵儿,缓缓开口:“因缘际会逢遇故人,却带风雪之忧,本是劫中藏机,可碧泉落玉盘,乃水中映月,是清而易碎之象,有不慎成空的风险。”
季灵儿茫然听着她用另一段莫测的话解释,“我不懂,您说直白些罢。”
明尽叹气,无奈道:“直白说,签文中的故人与你渊源颇深,但他的出现会为你带来动荡,譬如水中月,看似圆满,实际经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季灵儿依旧似懂非懂,喃喃道:“故人......是谁?”
第20章 师兄
明尽:“这便需你自行探寻了,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①,你务必切记此话。”
季灵儿虽不太懂,仍乖乖点头应下,将签文小心叠好收入袖中,恢复往日笑颜,道:“我这一段日子都不回来,您莫要太想念我哟!”
她往外跑是常有的事,明尽见怪不怪,只嘱托几句万事当心。
季灵儿同她话了些闲常,直到有香客来解签才起身作别,走到门口折回,道:“险些把正事忘了,曹县的宋员外家近期会来庵中捐功德,届时您不要太意外。”
明尽蹙眉正欲细问,人儿已一溜烟出了殿门。
季灵儿与玉秀一前一后沿清心庵门前长阶向下走,过半途,遥见一颀长身姿立于石阶最末处,丰神隽上,态度安闲,犹如山间迎客松。
正是原该在半山腰茶肆等候的秦劭。
此处临近庵门,少有男子往来,他立得泰然自若,引得不少来往香客侧目窥视,胆大些的,甚至驻足打量,目光几乎在他身上擦出火花,还流连不肯离开。
倒是没有敢上前搭讪的。
亏得他今日穿着玄色大氅,内里亦是鸦青衣袍,若换成招摇颜色,面上再挂几分笑,怕能引得不少胆大姑娘纠缠。
季灵儿越想越觉那画面有趣,步下石阶后没忍住道:“您能否笑一个?”
看他穿的花枝招展是不能了,索性退而求其次。
“......”
秦劭凝眸看她,温润的黑眸盛着探究,无声问她为何。
季灵儿自不会说真话,只道:“我想看您笑。”
小姑娘仰着嫣然含笑的脸颊,眸光如春水盈盈,带着俏皮与期待。
秦劭被她盯着反倒忘了如何笑,唇角不自然地牵起弧度。
“您这笑的也太牵强了。”
和他堆的雪人一样丑!
季灵儿不满意,樱唇无意嘟起,想了想,道:“您在心中想一件开怀的事情试试呢?”
开怀之事......秦劭一时真想不起来。
默然片刻,收了嘴角弧度,目光重新聚焦在笑靥上,“你究竟要做什么?”
“没什么,”眼见勉强不来,季灵儿失望地收了眼,“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光芒骤然收走,秦劭心中竟生出几分空落,语气连着眼尾的弧度一同降下。
“雪未化尽,怕下山路不好走。”
“您特意来接我的?”
“嗯。”
季灵儿感慨:“看来大家说的不错,您真是事事思虑周全。”
秦劭听言轻蹙眉峰,对这评价并不完全认同,反问:“你是这么以为的?”
季灵儿点头,“这条路我常走,您其实不用专门来一遭。”
“......”秦劭张了张唇,终是半个字没说出来。
“我们走吧。”季灵儿说着转入右侧下山小径,秦劭眸中人影消失,空余道路边沿的石柱和其上残雪。
几近午时,残雪映着暖阳折射出细碎光辉,像极了她眸中光芒,又不及其灵动。
秦劭心中怔忡莫名,经阿吉提醒收了神思抬步追上。
她脚步轻快,他阔步从容,二人一路无话,直至半山腰,临近茶棚的转角处,一道熟悉身影骤然闯入季灵儿视线。
抬手欲打招呼,意识到不妥,当即调转脚步小跑到秦劭跟前,小声道:“是云师兄。”
秦劭闻声抬眼,果见不远处有一位着宝蓝灰鼠袄的俊秀少年,对方沿同一条路往山上走。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少年脸上露出讶异,快步迎了过来。
脚步声逼近,季灵儿躲无可躲,掀起秦劭的大氅钻进去,将脸死死埋在他胸前。
“......”
秦劭的身体僵了一瞬。
“师父?真是您啊!”清越的嗓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震惊,“您怎会在此?”
“陪内子进香。”秦劭答得简略,说话间一只手自然环过她的背,大氅顺其自然将怀中人整个罩住。
云衡因这道动作注意到他怀中还有一人,呆呆静了一息。
觉察有目光灼在身上,季灵儿伏在秦劭怀中,紧紧攥住他腰间衣衫,一动不敢动。
秦劭轻咳提醒。
只一声,落在她身上的好奇打量便倏地收了回去。
“原是师娘,徒儿唐突了。”云衡拱手致歉。
季灵儿甚至能想象云衡此刻略显尴尬,慌忙垂眼的模样,呆呆笨笨一定有趣极了。
秦劭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揭过,转而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云衡似有踌躇,“徒儿来寻人。”
“寻人?”秦劭抬眼回望山顶尼姑庵的方向。
“我和小师弟约了今日在后山见面。”眼看要闹出误会,云衡扯了个半真半假的谎。
相约是假,来寻小师弟是真。
“约了季凌?”秦劭问。
“是。”
她何时约了他?
此刻正藏在秦劭怀中的小师弟头皮一炸,攥着衣襟的手指收紧。随即感受到环住她的手臂同样加重了力道,她险些喘不过气。
许是她颤动太过明显,又或是那一声轻咦未能逃过近处之人的耳朵,云衡的目光复落在她身上。
“师娘可是不舒服?”
秦劭没回答,反看向他提在手中的油纸包,“这是带给季凌的?”
云衡愣了愣,老实答道:“是,小师弟爱吃镜糕,我路过如意楼便买了。”
“正巧,内子也喜甜食,正因未用早膳走不动道闹脾气。”秦劭语调不紧不慢,话至一半,腰上遭了一记狠掐。
他垂眸扫了眼怀中人,没往下说。
云衡看着秦劭怀中鼓鼓囊囊的大氅,迟疑再三,依依不舍地将手中油纸包递了过去,“这份镜糕请师娘用吧......还是热的。”
收尾的语调好生委屈。
秦劭毫不犹豫接过,颔首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