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言重,”云衡拱手,目中掠过一丝复杂,恹恹道:“徒儿不打扰师父与师娘了。”
“莫贪玩,早些回家。”
听着云衡的脚步声渐远,季灵儿松开手指,在他怀里动了动,轻声问:“走了吗?”
“嗯。”秦劭松开手。
季灵儿探出半个脑袋,确认不见云衡踪迹才整个退出来,放松地吐了口气,舒展筋骨。
“您为何要抢他镜糕?”
“抢?”秦劭不认同她的用词,纠正道:“替他转交罢了。”
“哦对,反正是给我的。”季灵儿恍然,笑嘻嘻拿过油纸包拆开,热气裹着甜香扑上来时,所有计较被抛之九霄。
咬一口,芝麻混着果脯的香甜在舌尖绽开,她餍足地眯起眼,“云师兄果然懂我。”
又扬起油纸包到秦劭面前:“您也尝尝。”
秦劭见她吃的欢喜,嘴角沾着糖霜芝麻也不察,摇头道:“你吃吧,不过在这里容易吃进冷风,先回马车上。”
回府的马车上,季灵儿自顾自吃了一路,直到肚子塞满后知后觉地发现,秦劭已经许久没开口同她说话了。
悄悄抬眼看,他眉眼沉静,倚在车身养神。
小声问:“您睡着了吗?”
“尚未。”他声音很轻,并未睁眼。
季灵儿抿唇想了片刻,道:“我并未与云师兄约,估摸是他知道我今日会来为师父上坟祈福才寻来的。”
“为何同我说这些?”秦劭睁眼,被她泛着油光的唇角吸走视线。
“我,我以为您在生气。”季灵儿道。
她与云衡年纪相仿,性子也合得来,经常凑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闯祸。因而见秦劭长久沉默,心虚地以为他在责怪她又与云衡厮混惹祸。
秦劭对她的坦白却是另一种理解。
小姑娘心思单纯,恐与其他男子关系好引他误会,这才小心翼翼开口解释......如此想,她还是很乖的,会在意他的感受。
秦劭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冰雪消融的暖笑,取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残留。
“你有交朋友的自由,不必事事向我报备,我不会因此生气。”
季灵儿僵着身子由他擦拭,鼻间呼吸轻浅拂过他手背,自己反倒红了耳尖,无意识唤:“先生。”
秦劭替她擦净嘴角,收手时指节不经意扫过唇瓣,软嫩的触感促使颤栗从指尖窜上心头。
敛眸收回手,声音略沉了些,“嗯?”
季灵儿也感觉异样,抿了抿唇,又坚定语气唤一声“先生”,捧着最后一块镜糕递上,“您当真不尝尝吗?”
秦劭接过,未直接送进口中,盯看糕面上淋洒的各色配料,倏然想起什么,问:“云衡知晓你是女子?”
没有相约,因知晓她今日会在便顶着寒冬赶来,且云家到孤山并不经过如意楼,云衡口中的顺路,实在值得推敲。
“不知道,我不曾同任何人说过。先生为何如此问?”
“无事,随口一问罢了。”
秦劭按下心中疑虑,咬一口镜糕,的确很甜。
...
腊月三十,雪簌簌地下着,秦家上下从天不亮开始忙碌。
厅堂内暖炉烧得正旺,檀香袅袅,老夫人身着绛紫色团花袄端坐正位,季灵儿被招呼陪在身前,坐在铺了软垫的绣墩上。其余各房照辈分长幼分落两侧。
秦劭坐在方淑凤下首,视线正对季灵儿,她今日穿了件红底粉紫缕金牡丹刺绣缎面袄,发髻高绾,嵌红宝赤金云凤纹步摇垂落的流苏铃铃晃动。
小姑娘正坐在满屋最显眼的位置打瞌睡,脑袋频频往下栽,手里攥着的红绸帕子早已滑落膝头。
长辈说话她插不上嘴,犯困有一会儿了,他瞧见,旁人自然也瞧见。
“可是昨夜没休息好?”老夫人随着众人的目光垂眸,拉起季灵儿的手握进沟壑纵横的掌心,语气慈爱没有责备。
昨夜轮到正院派去的丫鬟守夜,清早天不亮满面春光回来报信,说昨夜丑时大爷屋里叫了水,后又折腾到寅时才歇。
前有回话,眼下又见她困顿如斯,想是被自家孙儿折腾得厉害,老夫人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芮宁失礼了。”季灵儿极努力地睁眼,可眼皮沉得铅似的,没撑多久又耷拉下来。
“不打紧,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困了就趴祖母腿上睡。”老夫人笑吟吟道,说着让丫鬟拿来软枕给她垫上。
“多谢祖母。”季灵儿实在困极,沾着软枕便着了。
“瞧给大嫂嫂累的,定是大哥昨夜太贪欢,不懂怜香惜玉。”秦勉笑着揶揄。
第21章 闹剧
满堂哄笑,秦劭有些头疼,淡淡扫了他一眼,揉着眉心不接话。
他贪欢?分明是小姑娘白日贪睡半夜睡不着,偏巧屋里有本不适宜翻读的民间志怪小说,是他先前从弟子手里收来的,随手搁在案头忘了收,被她找到,心血来潮翻看起来。
她看得投入,夜晚北风又刮的紧,呼啸声听进耳中成了鬼魅游廊,冤魂呜咽,花窗上枯枝摇曳投下的影子成了邪祟在张牙舞爪,连灯芯爆开的细微声响都能将她吓得惊呼。
如此,不仅她更难入眠,还硬生生将他折腾醒。
寒冬腊月里,小姑娘被志怪故事吓出一身冷汗,他这才摇铃叫水,沐浴后好不容易哄着她收了书,依旧怕得不敢熄灯落帐,直到寅时将尽,她熬不住困盹睡下,他得以安歇片刻。
秦劭不辩解,众人只当他羞于应对,略调侃几句揭过。
屋内其乐融融聊着家常琐事,外头小厮跑来禀报,说二老爷和二少爷回来了,马车已经进了巷口。
“好,好,可算盼回来了,万幸没误了祭祖的时辰。”
老夫人激动地忘了伏在膝上的人,动作幅度不由得大了些,季灵儿惊醒,正见姚音然扶着云氏起身。
揉着惺忪睡眼,未及反应,门外传来一阵喧杂,毡帘猛地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两名男子,头戴风帽,身披大氅,肩头铺着未来得及打落的雪粒。
众人刚露出的笑意,在看到紧随其后进来的第三道身影时,瞬间冻结了。
那是一个披着水红色狐裘的女子,姣好的鹅蛋脸上带着怯生生的惶恐,垂着头不敢看人。
嗅到诡异的味道,季灵儿瞬间清醒几分,看那女子年岁,似乎和归来的二少爷秦勘差不多,难不成......
风流债的念头在脑海兜转,转而看向僵在原地的婆媳,姚音然依旧是副清冷神情,云氏却沉了脸色,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屋内寂静无声,各种各样的审视落在那女子身上。
老夫人先反应过来,开口问是何人,语气已没了早前的温和。
女子十分惶恐,往二老爷秦锡身后缩了缩。一个简单的举动,无声胜有声。
季灵儿在心中惊呼天爷,这下有热闹瞧了。
秦锡咳一声定神,越过一旁的发妻云氏,拉着女子直愣愣跪到老夫人跟前,惊得季灵儿从座上弹起来,退至一旁。
“母亲,”秦锡叩首,朗声道:“正好今日人齐,儿子有件事要禀明,这是慧娘,出身寒微但品性淳厚,在外对儿多有照拂,儿欲纳她为妾,望母亲恩准。”
“休想!我秦家决不允许来历不明的女子进门。”老夫人脸上的庄重瞬间化为铁青,手中的沉香木佛珠攥得死紧。
秦锡:“慧娘只是家道中落,并非来路不明,且她已怀了儿子的骨肉,儿子断不能让她们母子再流落街头。”
老夫人呼吸猛地一重,季灵儿赶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余光留意跪着的慧娘,原以为是身量丰腴,现下看腹部的确有明显隆起。
云氏脚下踉跄,亏得姚音然扶住她臂膀,缓缓退回座中,眼睛死死望着那低头垂目的女子,嘴唇颤动,一句话说不出来。
四老爷秦锦紧张母亲,见状嘴唇嚅动,想起身却被身旁的姚氏扯着袖子瞪回来。
长兄早逝,秦锡是兄长,是长辈,老夫人尚气得不言语,无人方便开口议论二房私事。
三老爷秦钰依着同二哥关系不错,提醒道:“二哥,你未免忒心急了些,瞧把母亲气的,多大的事不能过了年节慢慢商议,如今这般闹,好好的年节都乱了。”
连季灵儿都听得出话里的缓兵之意。
秦锡这会子油盐不进,梗着脖子犟:“三弟这是什么话!她怀的是堂堂正正的秦家子嗣,为何要躲藏?今日祭祖,正让祖宗知晓添丁进口之喜。”
“无媒无聘,何来堂堂正正?我秦家虽世代商贾,也教你们读过书晓过礼的,祖宗规矩断不容不清不白之人入宗祠,辱没门楣!”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愤怒颤抖。
秦锡怫然不悦:“母亲!慧娘是孤女不假,可她绝对清白善良,若您不容她,便是也不容我,那我——”
眼瞧着二老爷以脱离家门相胁,老夫人手中的珠串重重砸在扶手上,随着一声脆响,全场鸦雀,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四散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