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显然会错意,想劝和的心思尴尬搁浅。
季灵儿敷过两次药,歇了半日,疼痛稍缓,惦记约了几位师兄商量课业,改扮男子装束出门。
书房里,秦劭身靠椅背,手肘斜支,指节抵着太阳穴轻按,双眸微阖,肉眼可见地疲惫凝在眉心。
一名着装干练的年轻男子肃立在书案另一侧,见状止了禀报。
秦劭似有所觉,抬眼示意对方继续。
秦禄道:“果然如您所料,边永昌承诺知府那边一月内让商行出现重大纰漏,届时知府以维.稳名义介入,暂时接管商行,再推他上位。”
“在哪上头下的功夫?”
“盐引,边永昌打着商行旗号大肆倒卖盐引,且数量众多,我暗中查获一份。”
秦劭看了眼他递上来的盐引,笑容骤然阴寒:“边伯真是下了狠功夫,竟连私造盐引这么拙劣的手段使出来了。”
盐引乃官府给的取盐凭证,伪造加贩卖,一旦事发,岂是商行能担待的?
汪知府分明是要一石二鸟,既得钱财,又能借此控制商行。
秦禄了然事态严重性,请示道:“是否要提前阻止?”
秦劭想摇头,稍一动牵动太阳穴处的神经作痛,缓一口气,道:“让他们放手去做,你只需确保掌握他们所有往来证据。”
秦禄前脚领命离开,阿吉来报少夫人换男装出门了,问是否遣人跟随。
秦劭恍恍地望着炉中烧红的炭块,心知她去寻云衡,不会有大碍,遂道:“不必,由她去。”
阿吉应下,迟迟未撤出。
秦劭又阖了眼,懒懒道:“有话便说。”
阿吉瞧出他难受,很是担心,厢房未铺设地龙,新烧得炭火短时难挡冬日夜寒,大爷纵使再体魄强健,睡惯了暖室骤然迁出,也难受得住。
遂试探问:“需要为您延请郎中吗?”
“不必,我歇会儿便好。”秦劭说,顿了顿,补充:“也不必让少夫人知道。”
阿吉垂首应是,出去便将此事添油加醋告知秋棠。
傍晚季灵儿回府,秋棠瞅准时机在旁敲边鼓:“奴婢听说大爷昨夜宿在偏厢受了寒,今日撑着发热处理事务呢。”
“请郎中了吗?”
“大爷不让请。”秋棠瞧她脸色如常,多添一句:“兴许怕走漏消息惹老夫人和大夫人担心,要不您去瞧瞧?”
“我可不会瞧病。”季灵儿摆摆手。
秋棠面露难色,改劝:“偏厢冷的紧,大爷又病着,不如......”
话未说完被季灵儿截断:“那便多添炭盆,再请郎中来,大爷身旁总不会缺人照顾,我乏了。”
话到这份上,秋棠再说不得什么。
郎中来看诊,阿吉只道是少夫人着意请的,其他一概未提。
秦劭承了这份“惦念”,服药睡下,过了头一夜,已能适应宿在厢房,精神恢复不少,商行诸事繁杂,他重回成亲前的状态,整日天不亮出门,深夜方归,回来便歇在厢房,不曾踏足正屋半步。
季灵儿起初还惦记看他几时回来,病情如何,渐渐便懒得理会,开课在即,她忙着赶工课业,无暇在乎其他,只会在被课业扰地头昏脑涨时想起秦劭。
暗暗编排许多句他的不是。
这日秦劭亥时回来,瞧见正屋灯火通明,窗纸上晃动着小姑娘伏案的剪影,不觉驻足看了片刻。
阿吉深谙主子心思,故意道:“都这时辰,少夫人仍在用功,真是辛苦。”
“瞌睡打的脑袋都要压到案上了,还一味强撑,”秦劭不咸不淡说了句,目光没在晃动的光影停太久,抬步走近,方到门边,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起先是秋棠的规劝:“少夫人,天色不早,您明日再写罢。”
“后日一早要向扒皮大爷交差,如何能耽搁,你且去歇,不必守着我。”季灵儿说完啪啪拍打脸颊,努力使自己清醒。
几日下来,秋棠对她口中的“扒皮大爷”不再陌生,不知她上学堂一事,只当是大爷给少夫人布置的差事。
便说:“您这番废寝忘食,大爷知晓定然也心疼,不会过分苛责的。”
“得了吧,他哪里有心可疼。”季灵儿嗤笑,说完催着秋棠去睡,独自伏案奋笔。
秋棠无奈退出屋子,正撞上满脸黑线的大爷。
尽管椅上铺了软垫,久坐尾骨仍会不适,季灵儿索性站起来写,一笔一划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
又一张写废的纸被揉成团丢出去,翻着跟斗往远处滚,撞上阔步跨入的墨蓝缎锦瑞兽靴。
视线交错的瞬间,两人皆忘了说话,又或不知该从何开口。
季灵儿率先收眼,执笔蘸墨在新铺开的纸上落字。
秦劭朝前踱两步,停在距桌案三尺处,低沉声音裹着凉意飘过来,是两人几日来说的第一句话:“可还疼吗?”
季灵儿写完一整句话,重新抬头看向他:“疼。”
仅仅一字,掷地有声,似乎想看他是否真如秋棠所说那般心疼她。
她意料之外地没逞强说不疼,秦劭语气软下来:“久坐久站对伤处不好,莫要写了,早些休息。”
季灵儿立在原处,眸光楚楚道:“后日交不出要受罚的,先生能通融吗?”
她试探的太明显,秦劭想不在意都难,在回答问题之前,他更想弄懂另一桩扰他几日心神之事。
“季凌,你可有后悔嫁我?”
他总爱问突兀的问题。
季灵儿被问愣住了,嘴角噙着错愕的笑意,她自然后悔,悔的肠子都青了。
本就心情烦躁,经此一问,冲动之下脱口道:“我说后悔,您能休了我吗?”
似是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秦劭回的十分平静:“现在不能。”
“日后呢?”她紧随其后追问。
“如若你想,可以同我和离。”
季灵儿没想到他答应的这般轻松,握笔的力道一滞,笔尖重重戳在纸上。
又废一张。
秦劭眸光坠落其上,被墨色晕染得更加幽深。
错误的开始引出许多不受控的事端,各归各位对彼此都好。此乃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如此想着,沉声开口:“先前是我不该,失了分寸。”
季灵儿哪里知道这些,只以为他在为不经同意看她碰她一事道歉,毕竟是先生,他既主动低头,做徒儿的也不好得理不让人,秉着大人有大量的原则,道:“知错就改便是好先生,弟子也为言语冲撞向您道歉。”
她顺坡讲和,秦劭在意的却是话里的两道称谓。
先生,弟子。
好轻巧的语气,轻而易举将两人间的关系拉回最初。
秦劭重重挥出的一拳,顷刻失了着力点。
寻不到根由的情绪生出细长根须,紧抓沃土,滋生万千涩然。
第27章 夫君
烛花爆开一簇轻响,惊破凝滞的沉默。
莫名的情绪连秦劭自己尚未弄明白,何况季灵儿。
她想的单纯,一面劝自己大气些,主动缓和局面,一面揣着小心思,团起被墨迹洇开的纸,张口打破僵局:“先生尚未回答我,可以通融吗?”
心说自己都如此宽容了,对方总该让一步,放她一马吧。
“不可。”
“......”
她早该知道!向来恪守规矩的人怎会心软松口。
泄愤地抛开纸团,低头抚平新纸,看也不看他,没好气道:“先生若无旁事,早些去歇吧,我要继续做功课。”
秦劭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忽觉满室烛火都黯了颜色。
想说的话已说完,本该就此转身,脚下却也似生了根,挪不动分毫,任烛影晃动他眉宇间难辨的情绪。
良久,他为自己的心软找了个台阶:“不可通融偏私,但身为夫君,明日我可以帮你写。”
季灵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寻求确认:“您说什么?”
秦劭没有重复,食指悄然扣在扳指上,压着心头莫名,望进她星光熠熠的眸,随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么,是夫君还是先生?”
季灵儿眼底飞快掠过狡黠,嘴角却绷得紧紧的,故意拉长了声音:“唔......先问问夫君,当真会帮我写吗?”
流光划过杏眸时,心中的涩然悄然化开,秦劭松了蜷起的指节,点头道:“当真。”
她终于笑出声来,如春回大地,所到之处寸寸流淌欢欣,笔尖在纸上轻快勾下两字,举起给他瞧。
秦劭挪步近前,墨色淋漓,湿润润的“夫君”二字映入眼帘,甘霖滋润枯藤,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现在可以去休息了?”
目送她回内室,秦劭缓步往外走。
季灵儿一向奉行礼尚往来,得了好处,自然要投桃报李,去而复返,从帘子里探出脑袋,眨眨眼:“您要歇在这屋吗?”
秦劭脚步一顿,回头望她,眼中多了一抹笑意:“你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