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的成色上佳,算盘式样市面上不曾见,显然是专门雕刻,存了心思的物件必然意义非凡,钱财好赚,情意难舍,向姑娘索要此物,实为试探你们愿意为这门生意付出的代价......如今物归原主。”
此言一出二人已然明了,入股才是三姨娘的真正目的,且明白若拿此做条件,她二人为成事必然是答应的,这才兜了个圈子。
失而复得季灵儿自是欣喜,多一人入股是好,只怕不知根底,日后生出事端,遂与柳元慧对视询问,不敢轻易接手。
三姨娘了然她们顾虑,坦诚道:“放心,什么依靠都不如握在自己手中的真金白银实在,我只图给自己谋条后路,不会插手你们经营之事,而且我希望二位姑娘对此事保密,不可告知这屋子之外的人。”
...
事情虽不易,到底在年关前将各项手续尽数办妥。
为庆功,也为答谢郑郎中的相助,季灵儿和柳元慧在京中最有名的一品楼设宴,款待郑郎中和柳元慧的兄嫂。
席间酒过三巡,郑郎中微醺,举杯叹道:“郑某原来只觉得经商无非为个利字,认识二位姑娘方知商者亦有气节,尤其是两位不借东风偏要逆风开船的气魄,郑某敬佩。”
“风从四方来,作何非当个死心眼子独倚东风?”季灵儿笑中略含倨傲,笑过又举杯回敬:“但郑大人前半句说得不错,再有气节的商人,说破天还是图利的,所以——还望郑大人往后多照应生意。”
说着拿杯子碰向他的。
“一定一定。”
席间气氛正好,柳元慧拉着她的手,温和道:“马上年关,灵儿不如留下京中一起过年,年后正好见证分号开张。”
经过这些日子共患难,二人关系更加亲密,以姐妹相称。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又飘洒下来,无声无息。
季灵儿轻摇臻首,道:“不了,家中还有小家伙要照顾。”
临行前季灵儿将院中兔子和两只小鸡仔托付给隔壁张婶照看,离家月余,该回去看看了。
也想看看有没有再收到秦劭的来信。
“小家伙?”郑郎中以为她所指是家中幼子,讶异道:“季掌柜竟已嫁人了?”
季灵儿浅笑,顺着话极轻地应了声“是”。
季灵儿与秦家的关系,柳元慧的兄长因远在京城并不知情,闻言亦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嫂子会意,笑着探询:“还未问灵儿妹妹的夫婿是何许人?怎的也没听元慧提起过。”
雅间内霎时静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季灵儿身上。
“寻常商人罢了,不值一提。”季灵儿一笑带过。
第84章 来信
腊月廿十六一早,季灵儿踩着薄雪来到隆昌票号,季全等人已将年节前一应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她仔细核算后,朱笔在册上勾画签字,算了了这一年的辛苦。
账房对着册子依次唤伙计名字发放月钱红利,季灵儿亲手将一个个厚重红封递到他们手中,心中亦沉甸甸的。
隆昌票号在季璇过世第二年便着手筹建了,从起初的不起眼,只作众人安身之所,到如今曹县首屈一指的商号,时运皆有,最关键的人心凝聚皆是季璇和父辈生前攒下的福报。
季灵儿不敢独自居功,这亦是她决心以股奉制经营的缘由。
望着堂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一热,转头对账房道:“今年对咱们票号意义非凡,很值得庆贺一番,将我分红的六成折成现银,按人头发下去,让大伙儿过个肥年。”
众人欢天喜地作揖谢了,她眉眼温然,浅笑着说几句来年依旧同舟共济的话。
自隆昌票号出来,才转去广兴,掌柜将妥善存放的铜箱和信件取出交予她。
季灵儿未急着拆信,好奇地打量起铜箱,钥匙单独存放于另一信封,取出打开箱子前,她设想过许多可能,箱中或是关外特产,或是珍稀古玩,万没想到——是半箱子水。
水色清冽,里面沉着两颗黑豆,一颗红枣,和两根被水泡得几乎发烂的树枝。
“......”
季灵儿尚未开口,掌柜先倒吸一口气,脸色霎时变得难堪,东家万不会特意托人送回来半箱水给少夫人......
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匆忙解释:“少夫人,我万没打开过箱子......我这就派人去查!”
说着便要去唤人,季灵儿出声止住他。
“不必,这箱子没被动过手脚。”
“啊?”掌柜看她神色镇定,又探头看向箱中微微荡漾的水面,丈二和尚似的糊涂。
季灵儿指尖点过水面,冰凉瞬时缠上来,嗤笑低骂一声“有病”,合了箱子。
“劳掌柜遣个人帮我送至住处。”
掌柜不明所以,却是松一口气,忙不迭应下。
回到家中,点了炉中炭火,躺在铺了软垫的摇椅上展信。
秦劭头一句贺了她生辰,俗物不足表心意,生辰礼待他归来奉上。
生辰?
季灵儿这才想起生辰已过了月余,忙忘了,他竟记着。
接续往下,言及关外未入冬月已雪深三尺,他夜不能寐时堆了雪人,临行不忍将其留在陌生之地,索性拿箱子装了送回。
“雪化犹载万里归意,盼卿卿睹物念人,如我望雪念卿。”信中如此写道。
“卿卿......”季灵儿喃喃重复,蜜意在喉头化开。
他从前未如此唤过她,倒是会在信中附庸风雅。
目光流转回“如我望雪念卿”一行,颇为纳罕,她与雪有何干系?
再往后读,照旧是沿途风光,和简笔勾勒的山川形貌,关外风物,文字图画皆落笔细致引人入胜。
他若不从商,去做个书画山水游记的文人当不输名家,季灵儿如是想。
信写于三月前,但秦劭已在信中预想她会在年关时做何事,洒扫庭除,购置年货,裁新衣挂灯笼......一件件细述,广抒他想与她同在的愿景。
前头说的尚算正经,说到守岁之夜必当温一壶酒共饮后笔锋忽转,什么醉眼相觑,拥衾私语,指尖划过她眼下泪痣.....竟在大胆畅想酒后温存的种种形态!
季灵儿刚读一行脸颊便烧起来。
他简直不要脸!
羞臊难当,直接略过长长的两页,到信的最末,秦劭言及德馨园的海棠树下埋了春日酿的酒,可取出来在守岁时温一壶饮。
...
季灵儿在新宅子过的头一个春节,打定主意要把日子过得热闹,次日往集市上拣选了春联年画,并两对茜素红绉纱灯笼。
隔日又去清心庵请回一尊白瓷观音像,供在堂屋正中的案上,像前设了香炉和红烛,整齐摆上年货供奉。
诸事停当,宅子里外焕然一新,处处透着年下的喜庆气象,巷子里常有稚子嬉闹着放鞭炮,噼啪声里裹着笑声,一溜烟跑过门前。
季灵儿无事便揣手倚在门前瞧热闹,同来往亲邻热络闲话,心中无不妥帖。
唯有一样,街坊四邻打照面时不免会问起:“眼见年关了,你家男人还不曾回来么?”
季灵儿礼貌应道:“忙完这阵就回。”
面上不露声色,每每回这话时,她眼底深处会有极淡的云影一掠而过,待转身回屋,笑意如晴日落雪,悄无声息融尽,化作无声叹息。
秦劭未在信中写明归期,她亦不知,这一阵会是多久。
转眼到除夕,窗外落雪无声,将天地映得微明。
季灵儿在摇椅旁支起红泥炉子,煨着从德馨园取回来的酒,身上覆着猩红毡毯躺在摇椅中,手里又捧起秦劭送回来的两封信,前一封已读过数遍,后一封......她实在羞于看。
可那纸上墨迹似带着蛊,勾着她的魄,引着她的魂,视线飘来荡去,终是落了上去。
左右屋中无人,看便看罢。
轻叹一声,似是自弃,忧思放纵。
她这些时日的张罗,有意无意循着信中所写而行,好似他真的陪在身边,陪她一道经历琐碎而温馨的辰光。
琐事她一人做得,后面的内容非得两人才能成就的。
闺阁欢情,从初时一直写到情浓,缠绵时的姿势,情态尽诉笔端,半点不遮掩,当真字字灼人,不同于避火图和春宫图的直观,文字描绘格外引人遐想,季灵儿耳根烫透,心神却实实在在被带进入他描摹的旖旎画卷里了。
他笔下生焰,字里行间燃着火,烧得她血脉偾张,娇躯蜷缩在躺椅里,辗转摇摆,脑海过画似的闪着靡靡景致。
有许多是他们不曾尝试过的,他竟也能写的煞有介事,当真......
季灵儿气得想骂,奸猾狡诈之语已骂倦了,且人不在身边骂什么都轻飘飘的,砸不到实处,寻不出恰当的词纾解愤懑,恨不能将信揉作一团喂给火舌。
恨着恨着,眸光又黏回纸上,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夜,独自沉溺于他构筑的炽热幻境中,全身心地想他,念他,将身上的毯子当做他,狠狠地抱紧,纤指绞地发颤,似要揉进骨血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