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现在风光无限唐门少主,童年是在怎样阴冷潮湿的破屋里度过的。那地方,甚至算不得唐家堡的一部分,只是后山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他记得,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廉价脂粉和劣质汤药的混合怪味。
那是他母亲的囚笼,一个被唐门门主醉酒玷污、又像抹布般丢弃的伶人被施舍的收容之地。
他见过母亲无数次疯了一般在深夜嘶吼,用头撞墙,哭骂着唐藏锋薄情寡义,诅咒着唐夫人虚伪恶毒。他也见过唐门那些衣着光鲜的少爷小姐,在仆从前呼后拥下路过破败的巷口,看他的眼神比看狗还不如。
直到那个雨夜。
母亲咳出的血染红了破被。
她死死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一点疯狂的火。
她说:“记住!玉卿……记住!是唐门欠我们的!要拿回来……用血……用他们的命……让他们都看见你!让唐藏锋跪着求你!”
说完那句话,她就死了。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到最后还空洞地望着前院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死死盯着那座她一生都无法真正踏足的唐家堡。
从那一刻起,那个会喂流浪猫,会偷学暗器讨母亲欢心的唐玉卿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被恨意和执念驱动的躯壳。
唐门视他为污点?他便要踩着所有“正统”的尸骨,做最名正言顺的少主!
江湖骂他狼心狗肺?他便要戴着最温润的面具,做最无可挑剔的君子!
天赋万中无一却无人看见?那他便用整个江湖的血与火做胭脂,浓墨重彩地涂抹,让这天地众生,不得不看! 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和所有践踏过他们母子的人,都匍匐在他脚下,为当年的轻视付出血的代价!
“所以啊,你们以为的好心,在我眼里,不过是暂时还没学会咬人的狗罢了。”
唐玉卿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冻结,只剩下掌控一切的疯狂。
他突然攥紧褚羽的手腕,紫纹在她皮肤上疯狂扭动,疼得她蜷缩成一团。
“不是想救她吗?可以。”唐玉卿抬眸,目光扫过目眦欲裂的雷煜,“让雷堂主自废内功,你,雷少主,现在立刻自断一臂,然后跪在我面前,以你雷家列祖列宗起誓,从此带着整个霹雳堂退出江湖,永世不得过问江湖事。”
“你踏马——!”
雷煜气得头昏,火铳几乎要脱手。他自认行走江湖从没得罪过这家伙,哪怕看不起他的做派,也顾忌着母亲的叮嘱礼让几分。可如今,这畜生竟要毁了霹雳堂,毁了他的家人!
“至于照野……”
唐玉卿嘴角勾起最恶毒的弧度,“我要他饮下活傀蛊,从此供我驱使。”
空气死寂。
只有褚羽痛苦的喘息和贪狼等人粗重的呼吸。
雷煜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怒火几乎要焚尽理智。他死死盯着唐玉卿,又看向软榻上气息奄奄的褚羽。
那是他这辈子遇见最有趣的朋友,是为江南瘟疫熬干心血,最后却因他一时疏忽,被这毒蛇咬中的挚友。
强烈的自责让他几乎脱口而出:“好!”
一个字,石破天惊。
“你疯了?!”贪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我没疯!若不是我蠢,把这畜生当好人放进来,何至于何至于让褚羽变成这样!何至于让霹雳堂受此胁迫!一切都是我的错!”雷煜眼眶通红。
“唐玉卿,你要的,是我雷煜的胳膊!是我雷煜的膝盖!是我雷煜的尊严!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这双胳膊,你拿去。这双膝盖,跪烂了也随你!三天三夜?老子跪到你唐家堡的台阶长草都行!”
他指着自己胸口,字字泣血。
“但霹雳堂是我雷家世代心血!裁冤阁的兄弟,是自由身!照野兄,更轮不到你来折辱!我雷煜今日所为,只代表我自己,与霹雳堂无关,与旁人更无关!”
“你要的,是我雷煜一人,用我一人,换褚羽活命!你敢不敢应?”
他踏前一步。
“若你敢动霹雳堂一草一木,伤裁冤阁一人,或是再胁迫照野兄……我雷煜就算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去蜀中,炸平你唐家堡的大门!说到做到!”
“不……要……”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软榻上传来。
褚羽被他们的喊话惊扰,短暂地从迷蒙的意识清醒。她艰难地望向雷煜,又将目光落到唐玉卿转身的身影上,
月白锦袍,温润依旧,可袖口却沾着她痛苦挣扎时蹭上的污血。那张曾让她觉得如沐春风的脸,此刻像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伪善,一半是狰狞。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他,欺骗我?”
不是质问他的背叛,不是咒骂他的狠毒。
她只问他,为什么要对无辜的雷煜下这种狠手,为什么要骗她这个曾把他当朋友的人。
唐玉卿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
像雷煜这种天生什么都有的人,光是存在就让他嫉恨得发狂。至于欺骗?若不是当初照野夜袭唐门横插一脚,若不是褚羽对他始终存着防备,他何至于费这些手脚?!
“欺负?”
他轻笑,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这就算欺负了?我还能让他更疼一点。”
话音未落,他神色骤然转厉,目光刺向雷煜:“现在!砍!”
“不要——!”褚羽嘶声尖叫,巨大的恐惧压过了噬骨的剧痛。她竟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要从榻上滚下来去阻拦。
可雷煜没犹豫,反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寒光直劈向自己左臂。
“贪狼!”
几乎在褚羽喊声落下的同时,贪狼一声怒骂,动作比声音更快。他重伤在身,无力夺刀,便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撞向雷煜。
“哐当!”匕首脱手飞出,扎进远处梁柱。
雷煜被撞得踉跄了两步,刚稳住身形,一抬眼就看见褚羽疼得从榻边滚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
他冲过去想扶她,脸上扯出个安抚的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没事的……没事的,褚羽。就算没了手,我也是霹雳堂少主。不碍事的,真的不碍事……该怪我!都怪我!上次就是我脑子一热害得你们来救我,这次更蠢,引狼入室害了你,害了那么多人……”
雷煜语无伦次地说着,笑着,眼泪却越流越凶。
他这辈子还真没在这么多人面前掉过泪。
自小被家人护着,被霹雳堂人捧着,哪怕行走江湖,旁人也得看在雷家的面子上敬他三分。可遇到褚羽,遇到朱绛,遇到这群把他当兄弟而非“少主”的人……他才知道,才明白这江湖的血,原来可以这么冷,这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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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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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羽趴在地上,没哭。
胸口的绞痛一阵烈过一阵,几乎撕开神智,她硬生生咬住舌尖,用刺痛逼自己清醒。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撑起手臂,抬头。
“唐玉卿,你费尽心机,要的,无非是我留在你身边。好,我留下,做你唐门的囚徒,做你窥探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只要你放了雷煜他们,放过其他人,我所知的一切,那个世界的所有瑰丽奇巧,尽数给你。”
“以你的心智,加上我的见识,掌控这个时代易如反掌。何必……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折辱这些……与你无冤无仇的人?”
她每说一句,气息就弱一分,说完最后一句,几乎耗尽力气,全靠意志强撑着才没瘫软下去。
药堂静了下来。
唐玉卿微微偏头,饶有兴味地听着,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逐渐加深,最终化为几声低低的轻笑。
“呵呵……褚姑娘啊褚姑娘,”
他起身,缓步踱至她面前。“都这般境地了,还在想着与我做交易?用你那套‘兼济天下’的圣贤道理,来感化我?”
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
“知道么?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的眼神里竟真的漾开温柔的涟漪。
一旁的贪狼听得一阵恶寒。
喜欢?
给人下蛊也他爹的算喜欢?!
他从前虽也动过歪心思,琢磨着怎么从照野那疯子手里把人勾过来,但比起唐玉卿这笑里藏刀的伪君子,他觉得自己简直算得上光明磊落!
“可惜啊,真是可惜,”唐玉卿的语气里渗入一丝真实的惋惜:“若你能早一些,再早一些来到我身边,在我彻底陷落之前到来,或许……我真的会试着去做一个你想象中的‘好人’。”
“但我娘用她那条命教会我,人心最不可恃,”他指尖用力,褚羽疼得蹙紧眉头,却硬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想要什么,就得牢牢攥在手里。想留的人,就得用最结实的链子……锁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