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丧服平静地烧着元宝蜡烛,漆黑秀丽的眉眼已有了成年人的稳重之色。
“阿清……”
“你以后别来了。 ”阿清看着她,不悲不喜地敛下长睫,“我现在不是以前的阿清了,是夏家的家主,现在跟我扯上关系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
菖蒲心里难过,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她任性地摇头:“我不要!云哥儿已经没了,我只有你了!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家主!我才不管呢!阿清!阿清! ”
突然阿清如飞鱼出水般拔出刀,横在她的脖子上,近乎冷漠地道:“唐菖蒲!你也该长大了!你以为你站在这里代表的是你自己吗!是你的家族!你要你的家人因为你受到连累吗!你若再不清醒一些,就是我看错了你! ”
菖蒲看着颈边的剑,抽泣着小声道:“父亲回来就为我安排了婚事,是独孤家的二爷,媒人说他人品风流,良婿佳配。我来之前其实本是要告诉你,我不能跟你见面了。我一个人死活都无所谓,可我父亲就在狗皇帝眼皮子底下当差,还有我母亲和祖父,我不能再来了……可是看到你……我说不出来……我好想回到小时候,你、我,还有云哥儿,我们三个整日玩耍在一起,要是能一直那么快乐,多好啊。 ”
“啪! ”剑掉在地上,阿清忍不住把颤抖的菖蒲抱在怀中,也流泪了。
“对不起啊,菖蒲,对不起,对不起……”
“阿清,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拥抱着,不停地向对方道歉。
对不起,不能再照顾你了。对不起,不能再陪你们一起看桃花了。对不起,无法保护你了。真的对不起,请忘了我吧。
(八)
“我终于想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唐菖蒲流出喜悦的泪水,“我们约好了的。 ”
多年前在桃树林里,她坐在桃树枝上百无聊赖地想着下午最讨厌的谋略课。云哥儿一拍手做出老大的气势:“喂,以后每年我们都来看桃花吧……唔,不许带媳妇儿! ”
阿清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白痴啊你。 ”云哥儿气得跺脚:“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啦。 ”菖蒲大笑,摇头晃脑:“好啊,就这么说定啦。 ”恍然间,本是雾气弥漫的桃树林里,朝阳的晨光劈开了哀伤的烟雨。
红色嫁衣的女子在晨光中微笑着哭泣着,我已经遵守了约定了,你们呢?“多谢了 ……”唐菖蒲火红似蝶的身影在阳光下同雾气一起散去,弥漫在天地间的只剩下点点金辉。说不定总有一日,还能一起看桃花吧。
(九)
刚过了惊蛰,城外半山腰上的桃花嗅到了信风便次第开放了,从城中望去好似一大片浮在半山上的粉红烟云,就连去赏花的这一路上两旁紫色的菖蒲花和极远处叠翠的山都令人目不暇接。
去赏花的人中有两位白发朱颜的老妇人,一个威严端庄是城主兰家老夫人,一个温柔可掬是独孤家的老夫人,由两个年轻俊美的小辈陪着有说有笑地信步徐行。
独孤家老夫人花朝节后便得了怪病一睡不起,连郎中来了都束手无策,风临城的百姓还当她看不到今年的桃花了。
这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来问安行礼,可看到随行的人除了独孤家的公子还有锦棺坊的白老板时,那眼神就变得暧昧多了。
柳非银用扇子半掩住脸,凑过去耳语道:“本大爷跟你打赌,不出几日整座风临都会传言你这只艳鬼不仅迷惑了独孤家满门,还有本事让独孤家老夫人起死回生呢! ”
“要是有起死回生药这种东西,在下就不用卖棺材啦。 ”
“少来了,卖棺材根本就是你的恶趣味之一吧。 ”
“你父亲怕是已经忘记了在下是卖棺材的,而以为在下是开镖馆的吧。 ”
独孤老夫人怕错过了花期,刚好了没几日便要来赏花。独孤家主怕老夫人再冲撞了什么东西正为难着,恰好白清明去了独孤家,这事儿自然而然地就托付给他了。
两位老夫人走在前头,回忆着她们小时候跟母亲来山上烧香被唐家姐姐从岩蟒口中救下的情景,恍然间还好似昨天发生的事,这七十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呢。
他们选了株花色极美的桃树,侍女在树下铺好竹席翘头案,把食盒中的点心一盘盘地摆上。
一阵簌簌清风吹来,花瓣如雪般飘落。恍然间,独孤家老夫人好似看到了远处三个穿着蓝白剑士服的少年,沉默稳重的阿清躺在树杈上睡觉,爱笑的云哥儿和唐家姐姐在树下比剑。剑花纷飞处,那花瓣和笑声也如飘香的雪般落在树林间。
“真好,你看他们永远都那么年轻,我们却老了。 ”
兰老夫人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地方人已远去,只有那片纷纷的花雨还在寂寞地不停地飘落着……
第三章 绿柳韶华
(一)
四季分明的北国边城飘满柳絮时,喧闹活泼的夏虫们也渐渐苏醒,与枝头的灰雀儿一唱一和地闹腾,直叫人过了晌午就昏昏欲睡,好似都醉在这带着花香的熏风中。
白清明歪在榻上睡晌午觉,迷蒙中有清冽的树木抽芽的微苦香味泛滥在鼻翼间,极轻软的触感落在眼睑上,轻浮又肆意,而后是耳侧带着点浑淫甜的气息。
他不悦地睁开眼,却见锦棺坊的大门敞开着,如雪般纷扬的柳絮飘着,他伸手摘下落在眼睑上的柳絮,脸色又沉下两分。“阁下既敢擅入锦棺坊,就不要鬼鬼祟祟的,不如现出真身吧。 ”那轻软的柳絮肆意地飘着,不多会儿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白,而后打着旋儿在半空中积聚成人形,缥缈如仙却轻佻异常地围着白清明绕了两圈:“呵呵呵……封魂师啊……”如叹息般雌雄莫辨的温软南音落在他耳畔,“可真是美人呐……”
来人家的地盘撒野轻薄完了还要调戏一番,若是不留下点东西还真的被小看了呢。白清明手中的蜜蜡珠串迸发出耀目的银屑,在他掌心中“刷”地拢成一把描金折扇,那一只手便可握紧的扇中却抽出一把银白色的扇中剑。那柳絮结成的妖怪没想到会有这等变故,想要逃跑,却见白清明剑花如雪优美的身姿如水中游鱼破风般刺来,妖怪惊叫了一声被劈成两半,纷纷扬扬的柳絮散落中掉下一根鲜嫩的柳枝……“怎么半座城的柳棉儿都跑到咱们家铺子来了? ”柳非银一进门就看见满屋子的柳絮,白清明撑着下巴半睁半闭着眼,端详着案上的细腰雪瓷瓶里插着的一根青翠柳枝。两只花豹前些日子都放在独孤家养,有半个月没见到白清明了都想他想得紧,撒欢地扒着膝头用毛茸茸的大脑袋拱他的下巴。白清明挨个揉了揉,问:“怎么把方子和三角子带来了? ”“明明是金风和玉露! ”贵公子派头的柳大爷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了,“你和绿意真不愧是一对极品主仆! ”“绿意起的麻薯和麻团也很好嘛,起码很有生活气息。 ”可是,有谁在追求生活气息这回事?!“你不能因为他们的母亲叫圆子,就随便取了两个奇形怪状的名字呀,小孩子们很容易因为名字而自卑的好吗? ”柳非银想到这两只花豹可能因为名字交不到朋友而颓废叛逆就头大,桃花眼难得这么正儿八经地眯着,忧心忡忡的,“可不能让他们因为这个,长大了跑去酗酒乱搞男女关系呀! ”
那有什么关系,“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正是你柳大爷的传统吗?白清明赏了他一对白眼仁,把他手中的油纸包拿过来。隔着纸就闻到了香味,是小梅斋今日出的第一炉凤眼酥。被柳非银乱七八糟的一席话岔开了话题,白清明恰好也有些饿了,关于这满屋的柳絮又是什么不令人愉悦的事,他也就没有再提了。
倒是绿意下午从外面回来,原本笑嘻嘻的一张脸进门就僵了,在厅堂中巡视了一圈,眼珠落在雪瓷瓶中的柳枝上,走过去耸着鼻子闻了闻:“好重的妖气,有雄性妖怪的味道!来做什么的? ”总觉得味道不对,这气息分明是同类……呃,开花发情时的气味呢。
他白老板不想说出自己午睡时被路过的妖怪轻薄完又调戏了,于是眼皮儿一撩,吃完酥饼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道:“谁知道呢,跑了。 ”
柳非银本要笑绿意是属狗的,可听白清明这一句顿时愣住了,“跑了”和“走了”虽说差一个字,含义却暧昧了起来。锦棺坊是开门迎客的,生意不成走了也就是了,跑个什么劲呢?除非那妖怪做了什么叫白清明愤怒的事啊,他看了看那平时厚脸皮的绿意尴尬微红的脸,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锦棺坊中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里面突然传出柳大爷暴跳如雷的怒吼:“哪来的兔崽子,敢在本大爷的地盘上撒野,看不打折他的腿! ”
(二)
风临城土生土长的妖怪也就那么几个,他们可没听说什么柳树成了精,多半是路过的妖怪了。
这世上妖怪精灵种类繁多,自然性情也大不相同。以树木之身修成的精怪,多是沐浴日月精华有了灵性,或浸淫在人间烟火中沾染了七情六欲,本性纯良,少有什么邪恶的心思。柳树也不过是天性风流,又爱招揽风月,在妖怪中倒也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