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识海中没有季节之分,刚刚还是繁花似锦的秋,一眨眼暑气涌动开始落雨,柳树喝足了水枝条油亮丰沛,恣意悠闲地摆弄着柳枝。
云珠郡主也长大了,跟芝麻抽穗儿似的从小包子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包子,看模样和现在差不了多少,一身丁香色的纱罗束了莲花冠,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
“柳君,出来! ”她左右张望了一眼,这才伸出手指敲了敲树干,满脸掩饰不住的喜色,“本郡主有事要告诉你。 ”
“你师父没告诉你,打扰别人睡觉下辈子是要变马桶的吗? ”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的声音从树身传出来。
“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人。 ”
“哎呀哎呀,你这个臭丫头怎么骂人? ”
“你又不是人! ”云珠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一张小孩子做了好事等大人夸奖自己却还用力绷着的脸,“别打岔,本郡主是真的有事要告诉你。几天前北宫门外的法事师父交给了我做,那天陛下皇叔还当着我父王的面夸了我,大概我父王会后悔这么多年不管我了吧。 ”
“你父王才没有不管你呢,你看你身上穿的和吃的,都是他叫人送来的。 ”
“哼,那是因为我好歹也是个郡主,他是怕我太寒酸丢了他的脸。 ”顿了顿,云珠又黯然道,“当我是狗吗,给根骨头就跑过去啃……我才不回去呢! ”
就算是远远地站在戏外的白清明他们都能感觉到云珠郡主对她父王的思念,可她自己偏偏爱逞强。那柳树妖也了解她的性子,只是笑着,依旧把她当成个爱耍小脾气的孩子。
可惜人类和妖怪不同,妖怪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就忘记了成长这回事,说不定他们睡上一觉,原本呱呱落地的婴儿已是白发古稀。而云珠郡主却以柳君觉察不到的速度迅速长成了懂得爱慕之情的姑娘,她不再吵闹着要嫁给他,是因为她也学会了什么叫自尊和矜持。
柳树妖此时却迟钝得像块木头,忽略了她面上的红晕认真地建议:
“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总住在这里也不像样子。 ”
说到这里,柳树妖还无比八卦地一拍手:“啊呀,对啦,你那个指腹为婚的对象我见过呢。上次元宵节灯会他跟了你半路,长得倒是一表人才的。唉,既然家世那么好就长得丑一点嘛,不然这要让其他人怎么活啊! ”
云珠突然抬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树身,气急败坏地骂人:“你以为你是我爹啊,关你屁事啊,我住在哪里要嫁给谁都不用你操心! ”
刁蛮没人性的小郡主一扭身跑了,柳树妖伸出一只手搓了搓被踢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呵欠,继续睡觉去了。
此时天光走失,本是桃红柳绿的大好春光却是一片漆黑,只有那棵郁郁葱葱的绿柳散发着幽幽荧光。在云珠的生命里,此刻一切都可消亡,唯独那棵柳树永存。
云珠混混沌沌地过了半天,王府的管家驾着马车来接她回府。大约王爷也没想到,把女儿养在道观里几年她就转了性子,小时候又乖又可人的,现在叫人去接她,她却凶神恶煞地回来,好像跟他有仇似的,直接说:“师父和师姐们都待我很好,你要是嫌那碧霞观破落就上奏皇叔拨点银子帮我们修缮一下就行了。那里我住得挺好,若是回来怕是还不习惯。我以后是要成为师父那样厉害的女真人的,所以我的那门亲事你若是不想退,就让家中适龄的姐妹嫁过去一个吧。反正那位大人看中的是我们的家世,谁都一样的。 ”
王爷从面相上看就是个好相与的,好久不见的女儿一回来就放出这样的不敬之言,好似被当头泼了桶冷水,他的脸顿时拉得老长,怒斥道:“你这没教养的东西,在外面过了几年本以为你还有些长进,倒是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这些事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你的院子收拾好了,马上搬回来,否则你以后就再也别进这个家门! ”
人生气的时候都是拿难听的话往外扔,即使知道会刺伤对方也管不住嘴。
云珠气得眼前发黑,一股子热血冲到脑门,带着哭腔吼出来:“我的确是没教养,因为我父亲根本没教养过我!我是个怪胎,把妖怪带回家害死了母亲!你不妨坦率地承认你讨厌我,根本不想让我进这个家门,何必惺惺作态! ”
“你! ”王爷看着她,眼神又惊又痛,好似被掀开了面具露出了狰狞的伤疤。
云珠抛出了一把双刃剑,霎时她自己的心脏也被割了道口子,心中又悔又懊恼,不敢再抬头看父王的脸,转身就离开了王府,哭着回到碧霞观,也不管在后院打扫落叶的师姐们,一把抱住柳树的枝干,好似幼兽找到了依靠般号啕大哭。
师姐们都吓了一大跳,过去又是安慰又是哄,愣是没把小师妹从柳树干上扯下来。
一直到了晚上,不怎么放心的王爷来了碧霞观,师姐们忙凑上来行礼说:王爷快去劝劝她吧,一整天都抱着那棵柳树饭都没吃,这么热的天气怎么受得住?
王爷听了这话眼前又黑了黑,走到后院一看,果然见他家的那个犟驴女儿抱着那棵柳树,不过却是破涕为笑的。
虽然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记忆的回放,可柳非银看到王爷脸上的表情,心下大约已经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忘记了手中握的是白清明的手腕,忍不住五指用力:“这下可糟啦! ”
白清明疼得直皱眉,无论多少次这二百五都那么入戏。
(五)
不过云珠还是收拾了包袱回了王府,因为柳树妖问她,你真的不要你父王了吗?
她舍不得柳君,可也舍不得父王。
其实柳君说的话,她心里都细细琢磨过。父王若真的不管她,丢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就好了。虽然她的吃食用度和其他师姐们是一样的,可碧霞观的伙食是很好的,衣料也是讲究的。师姐们说,都是王府在接济着。
父王与母妃是青梅竹马,一直相亲相爱,母妃婚后几年都无所出,直到两位侧妃都诞下子女后,母妃才有了她。相比庶出的兄长和姐姐们,父王更疼爱她。
父王给她取名云珠,是云中取珠之意。她从小虽然娇惯却也家风甚严,养出了不服输的小倔驴性子,倒也率真可爱。
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父王是爱着她的,即使因为她的愚蠢害死了母亲,他也没有责怪她半句。只说,你母妃让你多读些书,就是为了让你知书达理少犯错,这回你可吃了教训了。
那是个大雨的夜,她和母亲从宫中回来,侍女先把她抱到门口,而后回去服侍王妃下车。那个在大雨中跟了他们一路的黑衣女人蹲在她面前,颤抖着可怜兮兮地道:我是路过的山雀,雨下得太大了,小郡主让我进去避个雨可好?我不会做坏事的,你看,我的羽毛都湿透了呢。
云珠看着她抬起两片黑翅,已被雨水淋得糟乱不堪,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雨停了,你就要离开哦。
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山雀,是只乌鸦。请乌鸦入户,是要带走一条人命的。
那次教训却成了她的刮骨之伤,父王没责怪她,把她送到碧霞观里做小道姑,不仅是图家宅清静,更是怕这王府根本不足以庇佑她平安长大。
小时候父王还每个月都来看她,可是她每次看到父王,骨上的伤就再痛一回,因为是她害得父王失去了心爱的妻子。看她沉默着痛苦着,父王也就不再来了。
不是父王不要她,这些年一直活在过去的人,不肯原谅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女儿对父亲不敬,在家规中是要受罚的。云珠垂头丧气地去请罚,父王的眼珠都没从书本上移开过,淡淡地说:“你既知错就在院里闭门思过半月,若是让我以后再听见昨日那席混账话,就不是闭门思过那么简单了。 ”云珠磨磨叽叽地抠着手指,想对父王说些抱歉的话,却最终没能开口。她在王府中老老实实足不出户地待足了半个月,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碧霞观里。因为那日她回来时,柳君哄她,过几日回来就让你看真面目好了。禁足日一过,她就如出笼的鸟儿似的往碧霞观跑,在王府长大的侍女比她还要养尊处优些,险些都追不上她的脚步,跑得气儿都要断了。
云珠先是跑去跟师父请安,又跟师姐们闹腾了一番,这才兴冲冲地往后院跑。可一进后院,她就傻眼了:那棵五六丈高的柳树不见了,原地移栽了一棵半大不小的紫星树。
在后院打扫的师姐说,哦,是你父王说柳树长那么好的不多见,他有个行商的朋友看中了,就给移走了。
云珠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浑浑噩噩地回到王府,直奔父王的书房,那么大的日头来回跑得急,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只凭一口气撑着,她颤抖着问:“父王,碧霞观后院的那棵柳树移到哪里去了? ”
“……哦,卖了。 ”
“卖了……那卖到了哪里……”
“我哪里知道,不过是恰好有人愿意买就卖了,卖树的钱都送到碧霞观去了。 ”“不是您的朋友看上了吗,我师姐说是您行商的朋友! ”王爷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双目沉静,一派洞悉之色,慢慢地说:“不过是一棵柳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