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对眼睛的注视下，她又想起了那连日的大雨，灵堂里白色的纱幔和元宝蜡烛呛人的气味，父王抚着棺木带着恨意的红透的眼。父王恨那些妖怪，那是害得他痛失所爱的邪恶之物。
什么都失去了，光和影，声音和颜色，只剩下心脏在黑暗中一下一下了无生气地跳动着。“没什么。 ”云珠笑了，“只是春夏交接时，那棵柳树落的柳絮就像雪一样呢，真的很好看。 ”说完她神思一松，人已失去了意识。她中暑了。从那日后她再也没有提柳树的事，一个夏天过去她的小包子脸都凹下去了，吃不下东西，原本活泼的性子也沉稳了，常常盯着一处发呆。侍女半夜给她盖被子都能看到她睡梦中流下的泪，还听到她细声呼唤的一个名字——“柳君，你在哪里啊？ ”
（六）
一支引魂香燃尽，屋中还有未散尽的袅袅余香，薄薄的轻烟中绿意已经换上了新的茶汤，正抱着其中一只小豹子在梳毛。
白清明看了她一眼，她碧绿的裙摆上都是泥，活像只在山里蹿来蹿去的泥猴子。绿意吐了吐舌头，指了指脚下，意思是本姑娘钻到泥土里去了，自然是一身泥巴。树的根须扎在泥土中，所以并不觉得泥土脏，反而觉得亲近。
柳非银摇着扇子，啧啧两声：“整天往土里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蚯蚓呢。 ”若不是有客人在，绿意怕是早就叉着腰毫不客气地奚落回去了。云珠郡主跟着他们好似做了一场梦，而那梦明明是她的记忆，却又那么陌生。连儿时那些委屈痛苦，以及和柳君一起经历过的快乐时光都淡去了，好似沾了水珠的山水画，只剩下一团模糊的怅然。云珠捧起茶盏，明明是入夏了，她的手心却都是凉汗，低声说：“无数次我都在想，如果我生下来是瞎子就好了。可转念又想，若我是瞎子的话，就不会认识柳君了。说句不孝的话，如今连我自己都计较不清这到底是得还是失了。 ” “人生如梦，何必计较太多。 ”“若人生如梦，梦还有延续，人生还有没有？ ”云珠的眼中含了一包泪，握紧了双拳，“我只知道买了柳树的人是个北方行商的富商，其他的一概不知。于是我带着父王派给我的侍卫，沿着水路码头一路往北方打探，找了半年多，直到五日前才在风临城的运河边找到了柳君。 ”
“既然找到了，那为何还要在下捉妖？ ”
“可是无论我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回应。 ”云珠低下头，眼中融化了一片浸了水的月光，又化成泪砸在纱罗上，“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妖怪了。 ”
她曾那么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看不到妖怪，母妃去世后每年的仲秋她都去狐仙殿求狐仙大人拿走这双能让她看到鬼怪的眼睛。可现在她愿意拿双目去换，只要她能再见到一次柳君。
云珠抹了把鼻涕，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烈酒般的犟驴性子，鼓着包子脸哼了一声：“反正你若是没本事让本郡主见到柳君，本郡主一定会拆了你的店！ ”
“在下一个小生意人绝不敢欺瞒郡主的呀，明日子时就在那棵柳树下见吧。 ”云珠点头，张望了一下天色，这才火烧屁股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去了。
门外响起狼皮鼓声，那些在夜色中横行的家伙们纷纷捂着耳朵不敢靠近。“唰啦——唰啦——咚—— ”“唰啦——唰啦——咚—— ”绿意也觉得这鼓声响若雷鸣，被震得头昏眼花的，捂着耳朵嘟囔：“公子不问我今晚去做了什么吗？ ”白清明正想着什么时候去那运河边一趟，漫不经心地问：“哦，你今晚做什么去了？ ”
“其实我是找柳树妖约架去了。 ”“噗……”柳非银口中的茶水就这么活泼泼地喷了白清明一身。
（七）
最开始他确实是被同类的味道吸引了，进了那座朱红大门的棺材铺。
门外的墙上垂着累累繁花的紫藤，屋内的香兽燃着一炉杜蘅，斜靠在软榻上小憩的封魂师半张脸都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中，小木窗上雕刻的镂空的扶桑花落在他的眉眼上，整个人好像在闪闪发光似的。
于是性情本风流的柳树妖没能管住自己的手摸了那卷翘得好似要挣脱束缚的长睫，又一路流连忘返地去抚摸他那半透明的耳朵。
他们西临国的旧俗里，男人耳朵越漂亮精致，将来娶到的娘子也就越贤惠漂亮呢……柳妖随着风飘飘荡荡，心里暗自庆幸，好个心狠手辣的美人啊，若不是逃得快，怕是连小命都丢掉啦。
他化作一团柳絮在空中飘飘荡荡，运河上泛舟的画舫内传来丝竹之乐，是城南柳巷以足尖踏莲而红的舞姬。他在船头看着她的三寸金莲只有脚尖踏在木雕莲花上，忍不住凑过去摸了摸那小脚。
舞姬脚心一痒，保持不住平衡，一下子摔到旁边青衣公子的怀里，舞姬红透了脸，其他公子拍着翘头案的起哄声差点掀开了船顶。
“人生得意须尽欢呐。 ”柳君在枝头望着远处的山峦，喃喃自语道，“莫负了这最后的春光。 ”
过了两日有个离树妖来找他打架，身后还跟了一帮风临城的大小妖怪，还有个猫妖扛着个比他还大的厨房，一群妖怪准备来单挑他一个了。若不是她凶神恶煞地叉着腰像只茶壶，光看长相也挺可爱的。
离树妖口口声声说他调戏了她家的公子，柳君仔细想了一下，非常谦虚地问：“最近我把风临城长得不错的全都调戏了个遍，不知道你们家公子是哪一个？ ”
最终架是没打成，柳君却因为那个凶巴巴的离树妖想起了那个长不大的小郡主。
次日他听见有人在敲他的树身，一点都不温柔地粗暴地叫醒人的方式，他以为是那个离树妖又带小弟们杀回来了，钻出树身一看，忍不住笑了：“哟呵，棺材铺的大美人呐……呀，还带了一位大美人。啧啧，今儿是吹的什么风？ ”
柳非银翻了一个白眼，一团柳絮的人形看起来倒是挺颀长端正的，怎么就那么欠揍？
“再过半个时辰，云珠郡主就要来了。 ”白清明的一句话成功地把柳树妖的笑声都堵了回去，“……她已经看不见你了，让她看到你很容易，但其他的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就全凭你们了。 ”
“你们应该从离树妖那里听说了我的状况吧？ ”
“是的。 ”白清明目色灼灼，“那又如何？ ”
前几日她找到了他，在树下呼唤他的名字，可惜他把手伸出来，她也看不到了。说真的，柳君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人类喜欢折柳寄相思，可告别这种事，他真的不擅长。
直到丁香色纱罗莲花冠在夜风中如盛开的莲花般走来，半空中浮动的那团柳絮“啪”地碎成了雪。
白清明把两滴鲛人泪滴在云珠郡主的眼睛里，鲛人泪落地成珠，要用玉瓶接着才不会变成珍珠。鲛人泪能净化一切秽物。他上次给瑶仙岛醉梦轩的师兄白寒露写信去，给了师兄一颗硕大的流火珠才换了那么一小瓶。在某种意义上讲，他师兄才是真正开黑店的。
此时云珠知道他在，像以往那般熟悉的温柔的气息，使原本满溢的心情霎时平复如无波的镜。她走过去，那样疲惫不堪地坐在树下靠在他的树身上，叹了口气：“终于找到你了。 ”
“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因为父王最恨妖怪。你对我那么好，我却连为你申辩都不敢……我没办法再让他伤心了。所幸父王是疼我的，他对我说，‘你带着侍卫去游学长些见识，去北方吧。 ’说真的，这半年多我一直在想，我父王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那些话的呢？他大概明白我不会回去了，可他还是让我出来了。
“你明明告诉我，只要我乖乖回家去住，就让我看你的脸的，可是你突然消失了。对我来说，这么多年来，你是如父如兄又如恋人般地在我身边，可是最后连告别我都做不到啊。
“柳君，我不是来找你回去的，我也没打算留在你身边。哦不，最开始还是想生活在你身边的，可是现在不了。这半年多我想通了很多事，你以前总跟我说人妖殊途，现在我懂了。时间真是残忍的东西，对你来说，我的生命太短暂了。我虽然没有问过，可是我一直在想，你大约对多少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温柔地伸出一只手呢……可能多到连名字和样貌都记不得了吧。 ”云珠抬起头，望着枝头森森的绿柳，带着满足的笑意，“我只是来跟你道别的，因为我的关系让你离开了故土，说不定你会记得我久一点吧。 ”
“柳君，以后没了你，我会很寂寞的。你呢，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的……寂寞呢？ ”
柳枝柔软地垂下来轻抚着她的脸颊，树身中伸出一张脸，如皎月出水般干净清隽，吊梢眼却妩媚风流，半磕着与她的额头轻触，轻声说：“哎呀，你真是个坏孩子，怎么能这么污蔑我呢？我记忆中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也只有你一个啊……当然会寂寞……可是真的好高兴，你长大了呢。 ”
犹记得七岁的小云珠抬起头望着森森绿柳，把那枝已经半残的花儿高高举起来：给你！那是他第一次收到花呢，他从她那得到的一点都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