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婵打开镂空雕花的松木锦盒,白绢上躺着根红珊瑚钗,最令人惊叹的是钗头上珊瑚雕琢的蝴蝶,只有四足与钗身相连展翅欲飞。银楼的金银饰品的图样她见了不少,也亲自画过不少,这一枝钗子却令她铺子里所有夺目的珠翠镶嵌的金钗都失去了颜色。
她从小就在银楼长大,也是内行人了,知道这珊瑚虽贵重却不能算是难得,配上这手艺便是千金难换。她一个有了婚约的女子收男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实在是不妥当。
绿意来之前就跟自家公子打赌虞婵不会收,可白清明却笃定地笑着说,她一定会收下。果然虞婵沉默了片刻,把松木锦盒递给身后的侍女,点头道:“东西我就收下了,回去跟你家公子说,改日虞婵登门道谢。 ”
绿意回去后,柳非银带着豹子两兄妹来了,白清明正给翻着肚皮的花豹挠痒痒,不等绿意开口,他就把手指竖着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绿意脑中顿时浮现出四个诡异的大字:白、杏、出、墙!
(三)
直到华灯初上,城南柳巷才真正地喧闹起来,各家青楼艺馆敞亮的大门上都挂了各式各样造型华丽别致的灯笼,站在街口就能听到丝竹不绝欢声笑语不断,实在是个醉人的温柔乡。
飞凤楼入夜后没了女客,天禄班夜场的这出《红杏艳情谈》就放肆低俗多了,演的是一个叫红杏的美貌小妾和丈夫的长子偷情的故事。
虞婵平日里偏爱珊瑚红,乌黑的长发上只别了一根巧夺天工的红珊瑚钗,此时她半撑着侧脸看戏,她的小丫鬟羞红了脸忍不住捂住眼从指缝里往外看,嘟囔着:“小姐啊,你也看得下去,这戏好生下流! ”虞婵面不改色地道:“无非是男欢女爱,有何上流下流之分。 ”“说得好,几年不见虞小姐更加睿智聪颖了啊! ”只听环佩叮咚响,一片被薄纱掩住的石青色影影绰绰地撞到眼帘中,猗猗绿竹之姿,面上也覆着薄纱只露出一双染了霞光似的眼。
不少仰慕者的拜帖递到天禄班,都被他礼貌地回绝了。他平日里也覆纱,实在没有以真容示人的兴趣。从后院到雅室这一路,不少客人企图跟他攀谈,而他却目不斜视迈着端庄的步伐,那颀长如鹤的洁白的颈项撑着骄傲的下巴。
来赴约的正是天禄班的陆香尘。
三年前天禄班来风临城,虞婵对戏尾的戏法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四平八稳的人竟鬼使神差地等戏散了偷跑去戏班休息的后院查验那大鼓有没有机关,却被陆香尘逮了个正着。
放置道具的屋子拥挤不堪,被个男人抓住手腕子,虞婵难堪不已,只能说:我不是来偷东西的!陆香尘冷淡淡地道:这屋子里的道具都是天禄班吃饭的家伙,找到彩门的破绽到处宣扬就是你的乐趣所在吗,尊贵的小姐?虞婵一下子乱了方寸,只觉得气势被压得死死的,半晌才坦白道:是我冒失了,我只是好奇。
陆香尘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像在确认她有没有说谎,半晌才放下她的手腕,突然道:我不会告诉班主的,不过在风临城的这一个月就由你来做我的向导吧。
虞婵从小就被母亲教导,她是长女,是虞家的脸面。她记事起就没做过什么有失体面的事,这回是她失礼在先,而且陆香尘的要求也不过分,她就应下了。于是整个月除了去银楼学管账、跟工匠学描花,就是带着陆香尘在风临城到处游玩。
陆香尘是个谦谦有礼的人,又满腹学识,不像是个卖艺的优伶,倒像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公子……
虞婵眼神一软:“陆公子果然是好记性,我还以为公子早就把我忘记了呢。 ”
“无论见与不见,我与虞小姐都是老朋友了,怎么会忘记呢? ”陆香尘翩翩落座,流金美目带着淡淡疏离地看着她,不冷不热的,“小姐跟我一个伶人私下见面,不怕辱没了闺誉吗? ”
虞婵用视线示意丫鬟去门外守着,伸手帮他添了杯桂花酒,这才悠然道:“没想到我三年前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公子记到现在呢。当时我对姐妹说,‘他不过是个伶人,我能生什么心思? ’这话是我说错了,好歹也是读了诗书的,竟像市井小巷的长舌妇那样嘴碎了。不过陆公子既然肯来赴约,就是不跟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了吧? ”
“怎么会,小姐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个男伶。这杯酒我喝了,多谢小姐赏赐。 ”陆香尘将酒一饮而尽,“今日太晚了,容我先告退了。 ”
虞婵盯着他面前的空杯,一时间失神了,脑袋混乱成麻,在陆香尘石青色的衣袖带着微涩的茶香要闪过时,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袖子,却心慌地不敢看他。
陆香尘扯了扯袖子,微微侧了侧下巴,垂下眼皮儿看她:“小姐还有何事? ”
“你……”虞婵也愣了,“我想知道彩门的秘密。 ”
“三年前我要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是说过想要自己找到的吗? ”
虞婵摇了摇头,苦笑:“你赢了,我看不出破绽。 ”
陆香尘从她手中扯出那半片袖子,沉默了一下:“若我离开风临城时你还找不出破绽,我就告诉你。 ”
这晚,虞婵又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日,暮色西斜,她在店中打理账目,兰芷笑着逗她说,你不会对那个陆香尘生了什么心思吧?她耳根突然一热,突觉羞恼嘴上也刻薄道,他不过是个伶人,我能生什么心思?说完一抬头,却见到陆香尘站在门外,手中还提了两包桃酥,正是她喜欢吃的糕点。
他像没事人一样与兰芷那个好色的寒暄了几句就走了,虞婵第二日去飞凤楼找他,天禄班已经离开了风临城,听说是去了沧澜都城。如果没有说那一句话,该有多好啊。她这回去见他,总想着能说两句动听的话,跟他道歉,可始终还是放不下那点可怜的脸面。为了去见他,她翻遍了柜中的衣裳,粉的轻浮绿的平淡,甚至还收了棺材铺白老板贵重的珊瑚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也生过些不顾一切的心思,可生了心思又能怎样呢?虞婵伤心地伏在镜前,一滴眼泪从眼角流淌下来,湿了鬓角。待她入眠后,发钗上那只珊瑚雕琢的蝴蝶活泼泼地抖了抖翅膀,化作一只红蝶,洒着灿金的鳞粉飞进了她的梦中。
(四)
一只娇艳的红蝶扇动着翅膀在她周围飞舞着,虞婵看了看四周,绿树葱郁遮天蔽日,不时有露水从叶间流下来打湿了她的裙摆。是梦,她清晰地知道这是梦。那泛着荧光的红蝶扑扇着翅膀往深处走,她生了好奇之心,便慢慢跟着那蝴蝶往前走。她艰难地拨开眼前挡路的绿叶,偶尔有荆棘刺破了她的手也不管不顾,这毕竟是梦。那红蝶也不慌不忙地飞着,她慢了便在原地等着她。她心中正啧啧称奇,眼前却猛然露出刺眼的阳光,不小心踩到裙摆一下子跌出去。
虞婵惊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她家中的园子在父亲娶了三夫人之后又修整过一次,而这分明是修整之前的样貌。她刚刚竟从一蓬开得茂盛的木槿花丛中钻出来,带了一身的幽香。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去哪里了啊,老爷夫人都要急坏了,满城地找你呢! ”奶娘从院门中疾步走来,一把抱起她,掏出帕子抹掉她脸上的泥土。虞婵这才发现自己小手小脚的,竟只有四五岁的年纪,而她的奶娘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病故了。
“奇怪,我怎么梦到奶娘了? ”
奶娘听了她的话,拧了拧她的鼻头,笑了:“你不会是在木槿花丛中睡着了吧,怎么糊涂了?快清醒了,教琴的师父已经走啦,奶娘去给你拿糕吃。 ”
幼时的很多事她都已经记不清了,如今却突然想起来她有次为了躲避学琴而在花园里的木槿树丛下睡觉,任那些仆从叫破了喉咙都不肯出来。
虞婵只觉得这梦做得未免也太真实了些,就连不小心碰到荆棘被刺破的手指都在隐隐作痛。
可痛了都醒不过来的梦,算什么呢?
虞婵来不及深想,就听见有个丫鬟大呼小叫地从门口气喘吁吁地跑来,奶娘见她这么慌张,急忙斥责她:“这么慌张成什么体统,叫管家看到又要罚你! ”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膝盖,断断续续地说:“鹿……一头鹿……顶着好大的犄角……后山抓的……”
虞婵模模糊糊地想起来,的确是有一头鹿。她甩开奶娘的手,往后厨的院子跑,刚跑到门口就看到几个人按着那头鹿,厨子正把刀横在鹿的脖子上。她下意识地大叫一声,厨子吓得手一抖,锋利的刀锋割破了鹿脸。
“这头鹿,不准杀! ”虞婵喊着,“我要养! ”
儿时的记忆清晰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她从屠刀下救了一头鹿,而母亲同意她养那头鹿的条件是,她每日都要练足一个时辰的琴和一个时辰的书法。那头鹿后来就养在她的院子里,虽说从屠刀下侥幸逃生的,对人却没丝毫防备的恶意。
小时候的虞婵并没发觉那鹿有什么不同,可如今她在梦中却总能感受到那头鹿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点淡淡的暖意和安抚,她忍不住去摸它左脸上的伤疤,那鹿的眼睛中便充满了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