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婵抵住它的额头,非常地困惑:“现在我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了呢。 ”
不过即使她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还是记起一件事:她养的那头鹿,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见了。
那日是二娘给家中添了个男丁,第二天守夜的仆从说看到一头银白色的美丽的鹿从院子里一步步走进云彩中。白色的鹿是传说中的祥兽天鹿,所以大弟就取名叫虞鹿。
接着她又梦到了那日。全家的仆从都跑去二夫人的院子帮忙,虞婵半夜出门,发现她的鹿不见了,而院外散发出幽幽的银白色的光源。
她披着衣服跟出去,看到她的鹿优雅地站在月光下,它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这一瞬间,奇特的一幕发生了,它的眉心有一道七彩流光飞溅而出,慢慢包围了它的全身。那普通的红色皮毛仿佛被白雪覆盖着,硕大的鹿角如同生机勃勃的枝丫,银白色的天鹿圣洁美丽,温和地看着她。
“白色的天鹿? ”
“尊贵的小姐,你救了我。 ”天鹿走过来,用鹿角碰了碰她的手,“你可以对我许愿。 ”
虞婵想着,这梦真是真实到荒谬啊。她下意识地摇头:“不,这只是梦。 ”
“就算是梦中也没关系,你对我许愿,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达成哦。 ”天鹿说。
“不对,我小时候没有跟鹿说过话的! ”虞婵斩钉截铁,“这都是假的! ”
“何为真实,又何为虚幻?连梦都不敢做的小姐,你可真是个悲观又可怜的人呢。 ”
天鹿优雅地低了低头,转身一步步地走进像是被撕裂的黑暗中。虞婵正想去追,突然一只红蝶在窗边掠过,她吃了一惊,她来到这里完全是这只红蝶的带领啊。
虞婵跟着红蝶跑到院子里,那蝴蝶盘旋了两圈钻进了木槿花丛中,虞婵也一头钻进花丛中,又是那幽深的遮天蔽日的树海。她只顾着拨开纷乱的树枝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脚下一空,她大叫一声清醒了:哪里有遮天蔽日的树,分明是在她的闺房中。
正打水进来的丫鬟见她坐在床下,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摔下来了,做噩梦了吗?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 ”虞婵香汗淋淋,好好的襦裙上都是泥巴,还有被荆棘挂破的口子。头发上有东西落下来,虞婵捡起来仔细一看,是木槿花的花瓣。这种在睡梦中回到过去的事,说出去大概会被认为得了失心疯,所以也只能解释为梦游。去花厅用早膳时,母亲正喂年幼的二弟吃饭,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对着虞婵傻呵呵地乐,虞婵把他揽在怀中用帕子给这淘气鬼擦脸。“阿婵,听秀春那丫头说,你昨夜里梦游了,下午叫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是,母亲。 ”“听说你前两日去见了个戏班子的男伶,还收了棺材铺白老板的钗子……母亲知道你有分寸,可你好歹也是有婚约的人了,传到宋家那边也不大好听。 ”母亲边慢悠悠地给小儿子喂饭,边用拉家常的口吻道,“你大弟今年才十一,你二弟才六岁,在他们成年之前家中全倚仗着你了,你是个懂事的,别让父母为你操心。 ”
虞婵再点头道:“是,母亲。 ”
虞夫人看着女儿那平淡如水的脸色,本想说几句体己的话,但终究没能开口。明明以前还会在她膝头可爱地撒娇,可如今坐在对面却只是个端庄美丽的木头美人。
她和女儿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生疏了呢?
(五)
陆香尘的第二场演出,独孤金金说要陪母亲在家中腌酱菜,兰芷派人来说她和画师约好了去山中寒泉边野游。虞婵听了简直哭笑不得,大夏天的腌什么酱菜,连个正经理由都不会找。于是她连个丫鬟都没带,一个人去看了。
看完戏已暮色四合,她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这才姗姗出了飞凤楼,走到路口就看到石青色的挺拔身姿正站在那里看着她。浅橘色的光源笼罩着他,让虞婵有种说不出的虚幻之感,好似梦中的人。
虞婵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打招呼,却见陆香尘已经走了过来,施了个礼:“小姐今日可看出破绽了? ”
“没有。 ”虞婵老实地道,“陆公子的手法天衣无缝。 ”
“过誉了。 ”陆香尘点了点头,“今日是初一,我要去运河畔放河灯,小姐要不要一起? ”
虞婵想反正回到家中也无事,就跟着陆香尘边聊着这三年风临城的变化,边往运河边走,这样信步闲游着。
赶夜市的小贩们刚在街道两边支起摊位,巷口挽着花篮卖栀子花的卖花娘看到年轻男女走近,便带着爽朗的笑容迎上前来:“公子,给小姐买一簇栀子花戴吧。 ”
在东离国,出门夜游幽会的情人们以花寄情是风俗,每个姑娘情窦初开怕是都幻想过情郎给自己簪花的浪漫画面。
没等虞婵拒绝,就见陆香尘掏出几个铜板,挑了簇新鲜饱满染着甜香的花:“小小赠礼,还请小姐不要推脱了。 ”
陆香尘丝毫不避嫌地伸手把花簪在她的耳边,虞婵闻到了他袖上微涩好闻的茶香,好似芬芳的剧毒。
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憧憬的,和携手度过下半生的情郎夜游放河灯,由着情郎簪花于发间,在潺潺绿水畔柳丝拂风中互道相思……一不小心,陆香尘就圆了她的美梦呢。
虞婵心中微暖,正要道谢,却听到不远处一声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娇唤:“哎呀,我说是哪对情人甜甜蜜蜜地当街簪花呢,原来是虞美人呀。 ”
陆香尘与虞婵一同望过去,首饰铺走出来一高一矮两个艳衣的少女,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仆从。
说话的那少女门板似的突兀的高个儿,用扇子掩着嘴笑,看似斯文,其实是掩饰门口的两颗龅牙:“刚刚我还跟巧娘说起你呢,我们都当你今日不出门了呢,没想到你还有心思跟个男伶丝毫不避讳地夜游,真羡慕你有那么宽的心呀。 ”
另一个矮个儿略圆似土豆的少女,也跟着笑:“虞美人一向不都是这么开朗的吗?你吃饱了撑的,操的哪门子的闲心! ”
虞婵面上不动声色,用团扇遮了脸,半侧过脸去:“陆公子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
陆香尘微微一敛上睫,那荡漾着秋波的眼神把对面的挑衅二人组看得一阵荡漾,他悄然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给那位高个少女。
高个儿少女从小就被隔壁学堂的小公子们叫成张门板,若是“风临三美”齐聚时根本不敢上前,随便一个兰芷的家世就甩她家几条街,更不要提独孤金金了,那只有跪拜的份儿。长这么大连个异性的情诗都没收过,不像虞婵收的情诗冬日里能当柴禾烧一季,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假把式。
张小姐立刻心思荡漾了,脸红心跳地愣愣接过素帕摆出一副娇羞姿态。
“小姐……”
“是。 ”
“你门牙上有韭菜。 ”
张小姐闭上嘴,满面通红,由矮土豆小姐拉着落荒而逃。
其实这种事她早已经习惯了,可以应对自如。她又不是柔弱的少女,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这种程度的关怀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虚幻的镜里空花。虞婵低头没了声音,扯了陆香尘宽大的袖口往那条本想刻意避开的巷子里拉。
喧闹都被抛到脑后,幽深的巷中喧闹声渐远,那笑声和丝竹弦乐之声却更加清晰地落到耳中。他们走到一大户人家的府邸后门,院内招摇地伸出半树累累木槿花。
“你可知道,那两个人刚刚为何那样奚落我……你听,这院中多热闹,红烛摇喜泪,璧人结鸳鸯。 ”虞婵回过头,一小片羸弱的光落在她的额角和眉眼上,漆黑得犹如寒风中的雪夜,却带着潺潺笑意,“今日是我未婚夫的大喜之日呢。 ”
“所以啊,这些平日里缩头蔫脑的家伙们也都能跳出来嘲讽我两句。不过她们不懂,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又不喜欢他。只恨我是一介商人之女,家中子息不兴旺,两个弟弟又还年幼,家中都指望我这个长女能光耀门楣。别人都说虞家姑娘是风临城数一数二的,嫁进宋家做侧室也算般配。呵,这算哪门子的般配?若论家世,是我们虞家高攀。若论人品,我哪里输他! ”
她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台傩舞戏?不过是戴着角色面具演着剧本上写好的戏而已,谁管她面具下的脸是哭还是笑。
如今面具上有了伤痕,一片片地碎裂崩坏。
虞婵在后巷捂住脸,狼狈地笑:“让你看到这副模样……真是难堪呢……”
他们没有去放河灯,因为下雨了,他们干脆在路边的小酒馆找酒喝。夏日就是这样,云积得快,雨落得也疾。陆香尘一直没有安慰她,这让虞婵略感安慰,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好大的雨啊。 ”虞婵看着雨帘,捧着温热的黄酒,“这下没法回去了呢。 ”
“这样不更好吗,回到家你就要做你那个为家族尽职尽责的大小姐了啊。 ”陆香尘突然摘了面纱,在风雨中摇曳的檐下灯照着他那张比想象中还要秀丽几分的脸,只是左边脸颊有一道浅褐色的并不明显的疤痕,他迎着她诧异的眼说,“既然小姐肯坦诚相待,那香尘也不好再面纱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