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非银把俩豹子从身上扒拉下来，将车上的俩皮颈套分别套在它们的脖子上，得意地欣赏了半天，又赞叹地爱抚它们的大脑袋：“乖乖呀，真是爹爹可爱的孩子呀！ ”
马夫和随从们恭敬地守在一边，下巴险些跌碎在地面上。
“你这是虐待幼儿。 ”
“我这是物尽其用。 ”
“……”
（二）
他们去伏龙山中的寒泉要走偏僻的羊肠小道，马车无法通行，所以柳非银才让木匠连夜赶造了一辆精致的小木车。车夫和随从侍女都留在山下候着，虽说车上堆满了食盒，但对豹子来说倒也不是那么吃力。
往山上的一路上翠色葱茏的树木遮天蔽日，微风从深处吹来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沁凉无比，偶尔有飞花从走石中伸出婷婷袅袅的好似美人慵懒的素手。
柳非银连日来的郁气被这满眼的清凉舒爽一扫而光，满肚子都在腹诽他前几日真是犯傻了啊。以前就听夫子讲过，多多运动便百病全消，而喂鱼葬花的那些人由于造孽太多都死得早。
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山中那汪掩映在庞大树丛中的寒泉旁，不远处一道飞瀑自山崖呼啸沸腾而下。瀑布边有一头母鹿领着两头小鹿在喝水，看到豹子吓得魂飞魄散逃命去了。
“清明，我帮你宽衣。 ”
“为什么？ ”
这样比较快。 ”
“你赶时间？ ”
“……”
白清明拍开柳非银的爪子，慢条斯理地脱掉外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石头上，再去解里衣上的盘扣，规范地演示了一遍宽衣的正确程序。等他坐到泉水里，柳非银已经吃掉两块绿豆饼了，早就说帮他比较快嘛。
话题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最近城中几家丢了东西的铺子上头，玉器首饰、两件新款成衣和蓝莲花，虽说几家丢的都是女子喜欢的东西，就连那蓝莲花也是城中贵妇们买回家赏玩的，可白清明觉得这几桩盗窃案透着股说不出的蹊跷感。
柳非银趴在石壁边，把手中的点心掰成小块儿撒到一边喂树上飞下来的山雀儿，漫不经心地道：“你不觉得怪异吗？若真是图钱的话，那只要盗一次银楼就够了，卖到黑市换了钱，要买多少成衣和莲花买不到呢？ ”
白清明一愣，终于明白过来蹊跷感从何而来了，这种盗窃行为并不符合一般逻辑。通常贼是求财，可这个贼却是缺什么偷什么，所以这些东西不会在黑市上出现，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给一个女子用的。他只要回去买一件相同的成衣让绿意的妖怪小弟们满城去找相同穿着的姑娘，再筛选出最有疑点的就可以了。
“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白清明露出轻松的笑意，仰头从树杈中看着青白的天中走失跳跃在眼睑上的光，“真是个有趣的小贼呢。 ”
他们泡了大半个时辰，泡得通体凉爽，一抬头看到远山的云层已积聚成深灰，正向他们这边迅速飘移。东离国的夏日总是泼辣的，疾风骤雨或艳阳高照，阴雨连绵或连日曝晒，像不带含糊的率真的小孩儿脸。
“看这天色是要雷雨交加了，我们下山不安全，附近有处富贵人家的别院，倒是可以去避个雨。 ”柳非银左右张望不见金风玉露的影子，不由得大惊，“不好啦，孩子丢啦！ ”
白清明幽幽道：“你放心，你丢了他们都丢不了。 ”
玉露作为懂事的姐姐为了证明自己不仅会吃饭，还会打猎，于是带着弟弟金风去追兔子了。可这深山他们并不熟悉，狡兔也有三窟，于是他们在山坳追丢了兔子。正沮丧着，金风却从石缝里扒拉出来一只黑不溜丢的毛团，这毛团全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等他们欢快地跑到寒泉边，天已经阴得极沉了。玉露讨好地把毛团叼到白清明怀里，眨巴着天真大眼翘着尾巴求表扬，而弟弟只顾着打呵欠。白清明错愕地把毛团拎过来一看，是一只枯瘦的黑色狮猫，前爪腿弯处的伤已经见了骨，不知是冷还是怕，全身都在发抖。“咦？是四蹄踏雪，狮猫中挺名贵的品种呢。 ”柳非银惊讶地抓住白色的猫爪，“大约是谁家走失的宠物吧？ ”眼看山雨欲来，风灌满了袖袍，他们往深处疾走。到了柳非银说的别院门口，天边已经雷声滚滚了。
柳非银敲了门，只听里头“笃笃”的木屐声响起，年纪不大的小丫鬟来应门，看到两位公子站在门前，一个风流贵气，一个俊秀端丽，身后还跟着两头拉车的花豹，猛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小姑娘别怕，这是我们家养的宠物，不伤人的。我们来山中野游，却不巧遇到山雨，我们只是来避雨的，等雨一停就离开。 ”小丫鬟点头：“待奴婢去问下夫人。 ”雨点砸下来之前，小丫鬟又“笃笃”地跑来：“我们家夫人请两位公子去前厅吃茶。 ”
（三）
柳非银只知道寒泉旁不远有处建在深山中的别院，却不知这里只幽居了一位楚腰卫鬓的夫人，年纪不过三十，本是风韵正熟时，却满面都带着苍白无神的病容。她斜靠在榻上，眉宇间都是温软欢喜的笑意。
“两位公子面相好生清贵，妾身这里好久都没有贵客临门了呢！ ”“多谢夫人收留我们避雨，否则我们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呢。 ”柳非银有礼地问，“晚辈独孤山庄柳非银，这位是我的好兄弟白清明，敢问夫人怎么称呼？ ”
“妾身夫君姓秦，在风临城东做运河上的货运生意。 ”
城东在运河上跑生意的有两家，的确是有一家姓秦。柳非银前几日还在小梅斋见过他，带着家中的妾室你侬我侬地喂葡萄。柳非银家中父母恩爱，母亲又是个大美人，他从来想不出他爹带着个风骚的小三儿在城中招摇的样子。
“这处别院是秦夫人避暑的庄子吗？ ”
秦夫人撑着下巴，笑着道：“妾身在此已长住将近十年了吧，这别院只有我和青青二人。那孩子在花园里开了几块菜地，每隔半月去山下采办一次吃食，少了人情来往日子倒也过得轻松快活。 ”
“像夫人这么豁达潇洒的人可不多呢。 ”
“公子可是错看妾身啦，妾身不过是容颜渐老留不住夫君的心，又生了多愁多病的身子，不过是认命罢了。 ”秦夫人拢了拢鬓边的发，咯咯笑着，“说来独孤山庄的确是富贵，连养的宠物都与旁人不同，这花豹子养得皮毛油光水滑又乖巧，真是难得。 ”
柳非银一听人夸就荡漾起来，笑得一脸得意：“可不是吗，我可是当儿子女儿养的呀。 ”
檐外的雨又疾又凶，打在山林中是密集的嗒嗒声，却又好似裹着深山埋头沉默的寂然，催落了满地的碎花和熟透在枝头的野生桑葚。
白清明打量着四周，收拾得简单整洁的屋子，气息都已是枯竭之势，这位屋主怕是病入膏肓了。他莫名叹了口气，突然感觉到袖中的脑袋在用力地往外拱，直到从袖中露出黑色的脑袋，一蓝一琥珀色威风凛凛的鸳鸯眼与白清明四目相对。
黑猫“喵呜”地凶狠地叫了一声，刚亮出爪子就被白清明拎着颈毛提起来，只能悬空拼命地张牙舞爪。
柳非银正要嘲笑白清明捡了个不知感恩的泼辣货，却听秦夫人惊叫一声，连茶水都打翻了，她面色白得更惨如同见到了毒蛇猛兽般，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猫……怎么有猫……青青！青青！ ”在屋外热酒的小丫鬟急忙跑进来，紧紧握着自家夫人的手道：“公子，这只猫总是在附近游荡，我们家夫人怕猫。 ”怕猫？连个豹子都不怕的人竟然怕猫？那原本凶巴巴的黑猫本已受伤极重，也不过是霎时的气力，不多会儿又陷入昏睡中。白清明把那猫腿上松掉的纱布又重新包扎了一遍，抱歉地道：“这猫是我们在山中捡的，大约被山中的猛兽所重伤，夫人别怕，伤不到夫人分毫的。 ”
“也算不上怕吧，就是讨厌。这只野猫这些年一直在我们别院周围走动，打了多少次怎么都赶不走，也下了几次毒，可它都不吃的。公子突然把它抱进门，真是吓坏我了。 ”
丫鬟拿了参片给夫人含在口中，又灌了口热茶，她才抚着胸口慢慢恢复了平静。只是她那眼神盯着白清明膝上的黑猫，又痛又恨，说不出的神伤。
脸皮厚，有眼色，会讨人欢心。这三样学会一样便能在人间横行无阻，偏偏柳非银是七窍玲珑的心肝，混账中的极品，人精中的神器。在人家屋檐下避雨又吓到了人家夫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落脚地，他可不想被赶出去淋个落汤鸡。
“哎呀，说起来我们的食盒中还有家母手做的几样小菜呢，正好拿出来下酒。 ”白清明忍不住拆台：“听说伯母十指不沾阳春水。 ”柳非银从善如流地点头：“啊对，不过我们家新来的厨子晕血，所以鸡是我娘杀的。 ”白清明被噎住了：“杀鸡？ ”“是呀，我娘亲说她好久没使剑了，人生空虚寂寞啊。 ”秦夫人被他们这么一来一往几句也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拿帕子掩着嘴笑：“看来传言一点都没错呢。独孤家的夫人除了相夫教子，还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当真是东离国女子中的典范。 ”用自己那个在外头一派端庄滴水不漏的母亲在家的糗事做谈资，果然逗得秦夫人笑得好似得了麻风病。这场大雨的时光也变得愉悦轻松起来，直到外头已听不到了雨声，山间鸟雀清脆的鸣叫声不绝于耳。下山的一路上白清明用袖子挡着那猫不被树梢上滚下来的水珠濡湿，半路上黑猫醒了一次，圆圆的警惕的鸳鸯眼盯了他半天又闭上了。柳非银见一人一猫对视了半天，半开玩笑地说，你没听说过刚破壳的小鸡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动物当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