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日在秦家看到了他们家的镇宅兽,觉得非常有趣。 ”白清明把竹简中关于貔貅的一段翻出来给柳非银看,“龙生九子,有善有恶。你瞧这貔貅以金银珠宝为食,家中经商者多供奉貔貅为镇宅之兽来招财,秦家的镇宅兽就是貔貅呢。 ”
“就算他家的镇宅兽是佛祖,都镇不住他这只千年奇葩啊。 ”
白清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没好气的:“满嘴胡话,你再看这个。 ”竹简又打开几折,指着后面那只张牙舞爪的凶兽,微微一笑,“你看,这只与前面那只有什么区别? ”
柳非银不知道他搞什么鬼,凑过去细看。凡间的画师怕是没见过神兽,画工也马马虎虎,对比起来竟差不多,只是其中一个脑袋和嘴巴大些凶狠些,另一个脑袋小些有角,姿态也斯文些。
“这貔貅和饕餮长得蛮像的嘛,不愧是一个爹生的。 ”柳非银怔了下,眼前闪过经过假山石旁的小池畔那雕的石兽,一捶手心,“你的意思是他们家的镇宅兽搞错啦? ”
白清明嗤笑:“靠手艺吃饭的工匠怎么会搞错呢?多半是他秦家得罪了做镇宅兽的工匠,工匠就给他满宅子都镇上了饕餮。这饕餮长了张大嘴,天生贪吃,他们家大门又冲着闹市,这几十年竟阴差阳错地让个镇宅的石饕餮修成精了。 ”
一个镇宅兽再有灵性也是不会动的死物,可修成精的就不同了,胃口可是大得好似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深夜茜纱灯下,打蒲扇的丫鬟正打瞌睡,一团不显眼的暗影爬过门槛蠕动着爬上床,暗影看似一头没发育的小狮子冲着床上躺着的秦越张开硕大的嘴巴。秦越在睡梦中挣扎了两下又跌入更深层的噩梦中,面色苍白中透着淡淡的茶金色。
凡间人多眼拙,暗影爬过墙悠悠然地游到洛九歌的院外,黑猫正在墙头等他。
石饕餮虽然成了精,可出不了秦家,也没有实体。别以为做妖怪很轻松,像石饕餮就比较可怜,吃不饱还得一天天地熬日子过,熬不过去就趴在墙头哭。
黑猫头一次来秦家,石饕餮正张大嘴巴等着捕食路过的麻雀,看到有猫来,眼都红了。一直等到猫走到他嘴巴的影子里,他使足了力气一咬,黑猫却灵巧地往后躲了过去。最后石饕餮磕了牙,捂着嘴巴嗷嚎大哭。
黑猫终究只是在山里跑大的没见识的野孩子,哪里见过这么怂包的妖怪,只能去捉了两只麻雀来安慰他……“哎呀,我亲爱的猫,一日不见如隔三天啊,三天……”可爱的童音兴奋地跟黑猫打招呼,“你给我带吃的了吧? ”黑猫看着他嘴里鼓起来的一块:“饕餮妖怪,你又乱吃了什么东西? ”“噢,我家宅主的阳寿啦,孝敬夫人的。 ”饕餮冲着黑猫张开缸口大嘴巴,心急地道,“喂我,喂我。 ”
山中孕育的精怪繁多,黑猫天生嗅觉灵敏,哪棵树沐浴了灵气结了果子他都摘了来喂这只石头饕餮。可这饕餮的食量太大,是怎么都喂不饱的。饕餮吃完后吧唧吧唧嘴,非常恼火地跳脚:“你把我当兔子喂啊,又是灵果,我要吃肉!吃肉!吃肉! ”
“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找东西吃啊。 ”他跟山中的山雀抢果子还被啄得满头包呢。石饕餮不吭声了,他如今有求于这只蠢猫,自然不敢得罪他。含糊半晌饕餮又道:“对了,白天那个白清明送棺材来啦,我躲到地下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吓死我了。 ”
黑猫心里又骂了句怂包,给饕餮喂完食便熟门熟路地从秦家后门离开,刚走到一棵梧桐树下当头一张银白色的网罩下来。他一碰到那网就力气全无,只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恨恨地往树上望。
柳非银得意洋洋地拍手:“老板真是好准头,明天中午就做红焖猫肉! ”白清明拉着柳非银一跃而下,暗红的衣摆如同绽放的莲花,他低下头,用描金扇挑起猫下巴,与黑猫对视了片刻,嘴唇翕动:“蠢猫。 ”
“……”
“不过你还不算蠢到家,没有把倒生木给那只石饕餮。倒生木在凡土上生根,凡间的草木动物妖精大限将至时都会被倒生木的气息吸引,那样的话石饕餮怕是会长成天下最大的妖怪,一口吞下一座风临城怕是都不在话下呢。 ”
黑猫被吓到了,他只想着不能让那贪吃鬼走出这间宅子去害人,没想到差点酿成大祸。
“我没想过要害人! ”
“那秦越的阳寿是怎么回事? ”
黑猫眯起眼,恨声道:“他那种人渣本就该死! ”
白清明不知道跟这蠢猫说什么好了,以前他只知道人蠢起来是很要命的,没想到猫蠢起来也这么要命。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人形的纸符,手持描金扇漫不经心地一扫,那人形纸符便伸了个懒腰站在扇面上朝白清明一躬身,利落地跳下扇面落到黑猫的脑袋上。黑猫只觉得头皮一麻那人形纸符便消失了,他控制不住地伸长了手脚变成了人身,在网中盘膝坐起来。
黑猫觉得哪里不对,摸了摸头顶,耳朵和尾巴都不见了。
“你做了什么?! ”
“先前你因为受伤没办法变成人身,这义壳是我借给你的,耳朵和尾巴也藏住了,现在你和普通的人无异。 ”白清明凤眼吊着看他,不轻不缓地叹息,“小鬼,你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 ”
黑猫当然没想过,其实他也很奇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一日三餐而辛勤劳作,悲苦比快乐要多得多。明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拼命积攒财富赚那一世虚名。他不懂人为什么活着,也觉得做人并没什么好的,可他却很想当人。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憎会,求不得,五蕴织盛。若能逃离这八苦,就能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可那也就不是人了。人除了人世之苦,还要受六道轮回之苦。人狭隘,可人也执著。你知道这世上多少人苦了千百年,只为了一世的好姻缘。可一世对于神佛来说算什么呢,不过是风中的一粒尘罢了。人就是这样的存在,不可逆。 ”
白清明本意只是想提点他,可这傻小猫睁着透彻的大眼睛蹲坐在地上仰头看他,干净而可爱,他忍不住嘴又碎了点:“秦夫人千载苦修从未害过一条性命,十几世的福泽积起来难,若毁去却只用朝夕。 ”
小少年听完这话全身一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柳非银觉得清明今天特别像城东头管闲事儿的大妈,把准备好的衣裳和眼罩往那蠢猫身前一扔,准备收网回店睡觉了。大半夜来抓猫,抓了又不能炖来吃,人生真是苦啊。
(十一)
青青去厨房给夫人拿饭时,听厨房里的下人们说,老爷去城主家了,有个小孩儿去投案说秦夫人那的东西都是他偷的。孩子年纪太小,衙门不好判,让城主大人给领走了。
洛九歌一听是城主把人带去了,心中略微安心了些,兰城主没落下什么善人的名声却是个真正的善人。
她带着青青去了兰府,护院一听是找那个小贼娃的,便带路去了兰府的花园。兰城主是个好相处的,丢东西的苦主们也都在,热热闹闹地坐在凉亭里,倒像是参加宴会来了。
秦越病了两日,身体里空荡荡的好似被掏空了,本不相信是个小孩子偷的东西,可这孩子条理很清晰地把自己如何翻墙偷的什么东西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真的是挑不出一丝错来,他这才不得不信了。本想着冤枉了自家夫人一场,回去说点温柔的话,却没想到她却找到城主家来了。
即使在闺阁中艳名远播的美人,只要一嫁人就很容易淡出人的视线,有主的名花,大家都会识趣地不去肖想。风临城的人只知道有秦夫人,少有知道洛九歌的,况且她也不怎么出门抛头露面。如今一袭平平的淡金夏衫,腰间盘旋着流苏一路摇曳而来,鹅蛋脸上一派素净却不掩其艳色。
秦越这几年没见她几回,见了也是病恹恹的又冷着脸,每次看到她心烦都不够。实际上他许久没仔细看过自己的夫人了,这样乍一见,对她的美丽竟有些陌生而惊艳。
洛九歌淡淡地行礼:“妾身洛九歌见过城主大人。 ”她不称自己为“秦氏”而是“洛九歌”,让秦越顿时脸面上挂不住,忙道:“是贱内。 ”兰城主默默心花怒放了,搓手道:“啊,原来是美丽的秦夫人,快请坐。 ”
“秦夫人 ”和“美丽的秦夫人 ”的差别只有“美丽”二字,可意义就大不同了。男人冷落糟糠之妻是人之常情,可“美丽的秦夫人 ”却也被夫君冷落了许多年,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洛九歌落落大方地坐了,小少年就垂头坐在石凳上埋着头翻起眼来看她,今日虽是以小贼的身份被捉来的,却比原来在山中时干净多了。他已不能更瘦,左眼上带了鱼骨的眼罩,着了一身天青色的短衫,小骨棒般白皙的四肢露在外面倒没受什么伤。
她一颗心稳当当地放下来了,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短发,温声道:“你这一个多月去哪里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小少年摇头,抓住洛九歌的手晃了晃:“夫人,对不起。 ”这种纯真的愧疚和示好,让她在众目睽睽下几欲落泪了。男人对美丽的夫人和可爱的孩子都是很宽容的,那些商户原本还恨不得把这小贼抓去游街,可对着他那纯真的大眼瞳,又听了秦夫人说起她和这孩子之间温情脉脉的缘分,心都软了,脑子也残了,只觉得这孩子重情重义的真的很难得,反正秦家也赔了银子没什么损失,转而倒都为这孩子开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