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师父接过魂瓶晃了晃,里头的小井鬼被颠簸得七荤八素愤怒地叫着:“杀呀,杀呀……”白清明高高兴兴地揣到了袖子里:“猫崽儿,回家。 ”
白鸳鸯跟在师父后头,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腥味,类似久不见光的深潭里的水藻气息,而后是冰冷的湿漉漉的风从颈后吹来。白鸳鸯炸了全身的毛,尾巴都竖了起来,猛地回头。
白鸳鸯望着那片静谧的破旧的庭院,婆娑的树影,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大约是出现幻觉了,一定是被那血淋淋的脑髓给恶心到神经错乱了。白鸳鸯这样想着。
“猫崽儿,怎么了? ”他应了声“没什么”,急忙跟上去拽着师父的袖子走出了荒宅。待师徒二人离开后,那井口中有一根细细的植物藤蔓爬上来,越爬越多最后聚集成一个有翅膀的人形,发出“咴儿咴儿 ”的古怪笑声。——啊,如蜂蜜一般香甜的封魂师啊,咴儿咴儿。师徒二人回到店中,柳非银在给吃多了夜宵的金风揉肚皮。以往白清明出去“办事”,他总是跟着去看热闹,可今晚那个恶心的新鲜的猪脑足够他吐一个月了。金风看到白鸳鸯回来了,一蹄子蹬开他爹,跑去要抱抱,跑到他跟前却一下子顿住了,耸起鼻子闻了闻,一回头“哇”地吐了。“方子,你吃那么多做什么?! ”白清明用袖子掩着鼻子,瞪着柳非银,“你儿子吐了,快来打扫。 ”柳非银大惊,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有没有搞错呢?是绿意烤了一大块牛肉把他撑成这个样子的,当然是绿意打扫! ”“绿意没在家,当然你打扫! ”在两个不着调的大人互相推脱责任的时候,白鸳鸯已经打扫干净把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的小豹子抱到露台上去顺毛了。可他们谁都没发觉,争执了两句就完全丢失了初衷,像一对相处了七八年的夫妻那样因为一件小事开始互相面目丑陋地揭对方老底。
“是呀,你柳大爷不仅人品风流,睡觉打呼噜和磨牙的时候更风流……”“你少颠倒是非啦,你白老板多干净啊,沐浴完还抠脚呢! ”“我抠脚?!明明是你抠脚! ”“你抠脚!你抠脚!就是你抠脚!呸呸! ” “……”两人吵完一场无聊的架,也没分出胜负。天气闷热得厉害,冰釜里的冰融化时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柳非银沐浴完回屋,发现白清明已沉沉睡熟过去,他突然想起井里还湃了一个西瓜,正好也渴了,帮白清明掩上床帐就出去吃瓜。
(二)
白清明感觉非常地冷,所以就醒了。
目之所及是沉沉的潭水,水很清澈,却漆黑得不肯透一丝光。他想要动一动手脚,却发觉自己被一根蒺藜藤缠得牢牢的,小颗的蒺藜刺扎进他的皮肉,不停地收紧,疼痛刺骨。
白清明这时意识到他在做梦,而且是个无比诡异的梦境,他尝试让自己醒来,于是闭上眼睛深呼吸,努力集中精神。
“清明,清明,快醒醒……”耳边是熟悉的温柔的呼唤声。
白清明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夕阳几乎要刺破瞳孔,他抬起手遮住眼从指缝里看到一片茫茫如山峦的芦苇荡。
他有点奇怪,觉得哪里不对劲,后腰却突然被抱住了,被略粗鲁地往后一拖:“清明,做噩梦了? ”
他转过头去,十四五岁的少年银白的发丝铺在船舷上,一双琥珀色的狭长兽瞳带着点疑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咕哝了一句:“一身汗,梦到什么了? ”
“忘记了。 ”白清明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哪里不对,脱力地枕着他的手臂躺下,头顶笼罩着一棵歪脖子的大槐树,天空是白色的云,慢慢地喊出来他的名字,“寒露。 ”
喊出这个名字,白清明的心中好似新墨上滴了露水,徒然洇出悲伤。而这悲伤突如其来,那么措手不及,好似许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一样,他竟要落泪了。
“怎么了?到底什么梦?都吓哭了。 ”白寒露呵呵笑着,把他的脑袋拨到肩上,好好地拍了拍,“怎么啦,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鬼害怕了? ”
“谁怕啦? ”白清明猛地坐起来,在少年的肋下擂了一拳,“渡魂舞我比你跳得好多了! ”
太阳已西斜,他们要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炽日都城。
大约两个月前云国炽日都城被赤松国的大军攻陷,都城内外尸横遍野,好好一座城怨气冲天,入夜后百鬼夜哭,好不悲惨。炽日城自从被赤松军占领后,一直封锁着不许进出,也就是几日前刚解禁,他就和白寒露应下师父的命令来这座鬼气森森的都城,超度那些不肯轮回的孤魂野鬼。
白清明在少年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起来了,去干活儿! ”
“等一下嘛。 ”白寒露神秘一笑,竖起食指在唇边,“我有东西给你看哦。 ”
不知为何白清明总觉得这些对话似曾相识,好似在哪里经历过。不过白寒露倒是经常会弄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给他看,嗯,他可以用长草编蝴蝶和蚱蜢,有次还编了只燕子。
芦苇荡里一片粼粼金光,天边升起了第一颗启明星,天边的颜色好似打翻了染缸,茜草、苏枋、栀子、蓝草、皂斗,洇满了整片苍穹。芦苇的花儿好似雪,软绵绵地结成云,在风中起伏着荡起层层波。
“看,来了! ”
夜染黑了芦苇荡时,芦花海中升起成群的流萤,黄绿色的光源,把芦苇荡照得一片柔和而明亮。
白清明几乎看呆了,直到白寒露撞了撞他的肩膀,他才转回头,看到白寒露因为得意而微微扬起的嘴角和近乎讨好的眼神,那意思是在问,是不是很美?
“真的很美! ”白清明高高兴兴地拉起他的手,“一会儿进了都城,我给你买大肉包子! ”
两个少年如今还留着小时候拉手的习惯。
他和白寒露是青梅竹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相遇的时候都才六七岁。有一日夜里他缩在干草堆里睡觉时,一只手摸到他怀里抢走了他讨的半块发霉的苞米饼……两人从此就相依为命了。大雪天最缺食物时,他们甚至以自己的鲜血喂食对方。被师父收养后,两人也没有一日分开过。
云国的炽日都城中有一种树是本地独有的,也是云国的国树,叫作灯笼树。有十年树龄的灯笼树方为成年,可长到十丈高,此树盛夏时才吐出灯笼花。
这也是九国之中罕见的荧光植物,白日里灯笼花吸收了太阳的光,入夜后便能看到满树坠着拳头大的灯笼花发出暖幽幽的橘黄色光源,把整座炽日城照得如同白昼。
白清明一进城就忘记了找包子铺的事,完全被这奇景迷住了,晃了晃身边人的手:“非银,你看,萤火虫和这灯笼树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
白寒露奇怪地转过头问他:“非银?非银是谁? ”
“非银? ”白清明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啊。 ”
眼前模模糊糊地映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那人没完没了地叫他“清明,清明”,就像个没救的流氓无赖,却又好似山口挂着的那面瀑布,又疾又磅礴地席卷而来。
白清明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奇怪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除了柳非银,还有他的锦棺坊,咋咋呼呼的侍女绿意,他刚收的小徒弟白鸳鸯,两头刚断奶的幼豹……那是他的生活,鸡飞狗跳的过着的日子,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早就忘了他,把他一个人,丢在过去了。
“清明……”白寒露下意识地要握他的手。
白清明猛地甩开他,惊得倒退一步,白寒露惊惶地想要抓他,只见眼前的主街道好似剥落的旧字画一样,他脚下一空,跌入漆黑冰冷的潭水中……“啊 ——”白清明猛地坐起来,面色惨白,灰紫罗兰的长发粘在白皙的颈子上,屋子里浮着闷闷的燥热,原来冰釜里的冰块已经化光了。
柳非银刚从露台下来就听到白清明的惊叫声,忙跑来惊慌地问:“怎么啦?有鬼吗? ”
白清明盯了他半晌,才敛下长睫淡淡道:“没事,给我倒些茶来。 ”
他已经许久没梦见过年少时的事了,这么真实好似旧事重演般也是头一遭。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共同出行,炽日城被攻陷后,师父派遣他们去渡那些孤魂野鬼。他记得很清楚,那晚他们看到了美丽的萤火虫之海,进了都城又看到了灯笼树,一起在最高的宫墙上吃完大肉包子去渡鬼。接下来几日就宿在了城中的客栈,他夜里渡魂累极总睡得很沉。直到几日后他在客栈睡觉,却突然因心绞痛惊醒,接着就在芦苇荡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白寒露。
师父收徒注重人品,师门上下兄友弟恭无比和睦。可不知为何有两个师兄听闻师父有意将封魂师之血传给小师弟白寒露后,便追去了炽日城对他痛下杀手。若是别人要杀白寒露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白寒露太信任他们了,根本没想到对他照顾有加的师兄们会用施了恶毒咒术的银匕首插进他的胸口。
白寒露是狼妖,死后身体碰到土地便会化为尘土。他用狐皮裹着白寒露的尸体一路背回山,刚到院门口便看到了地狱,师门侍奉的妖怪都被杀了,还横着几个师兄的尸体,而师父也深受重伤正值弥留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