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他美丽的妻子,那么美丽却那么冰冷那么远。
他回了二夫人的院子,下午叫小厮送了一封放妻书给洛九歌,字不好看,通篇却都是真挚祝福之言辞。洛九歌看完叫青青收起来,心下微暖,总算也没白恩爱一场。
洛九歌傍晚就和青青搬回了山中别院。那院子秦越给了洛九歌,随后叫人把那副香楠木的棺材也送了去,算是彻底和离了。
大约是受到了打击,秦越又病了,侧室和侍妾都在旁边整夜整夜地守着。可谁都没注意到,一个暗影爬到床榻前张大嘴巴吸走了什么似的。
自从洛九歌走了后,那只黑猫有两日没来喂食了,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他好歹是个镇宅兽,也只有宅主的生命力才能稍稍安慰他那躁动的胃。
石饕餮委委屈屈地咀嚼着那点食物时,突然闻到了香味,是肉,妖怪的肉味。石饕餮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顺着香味一路爬到墙头,借着月光看到墙头下蹲着只雪兔,白白的肥肥的嫩嫩的软软的兔妖肉啊。
饕餮妖怪压抑气息,不留痕迹地蹭过去冲那毫无防备的雪兔张大嘴巴,丝毫没发觉从头顶的树上一跃而下的白老板,刹那间,他脑门上被贴了张镇邪符。
饕餮妖怪一下子动弹不得,意识却是清醒的,看到那雪兔抖了抖耳朵变成个穿白衣的少年,少年打了个呵欠,石榴红的大眼嫌弃地瞥他:“这么大还流口水,真恶心。绿意姐姐,以后不要大晚上叫我出来帮忙好吗,不睡觉眼睛都熬红了。 ”
绿意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小变态,你眼睛本来就是红的好吗? ”
雪兔摸了摸后脑勺,眼珠一转,对着白清明撅嘴装可爱:“白老板,这个东西可以给我吃吗? ”
“你倒是什么都敢吃,也不怕吃坏肚子。 ”白清明来之前说了,不会让他白忙活,遂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根胡萝卜丢给他,“给你这个。 ”
雪兔翻了个白眼,心里骂了句奸商,接过胡萝卜在腿上蹭了蹭,“咔嚓”咬一口,发誓再也不给锦棺坊这群比妖怪还妖怪的人卖命了。
石饕餮知道自己就这么完蛋了,吓懵了,开始嗷嚎大哭起来:“不要杀我啊,我不是坏妖怪啊,我没有害过人啊。 ”
白清明瞧他哭得这么没脸没皮的,也替他没脸,低头俯视他:“没害人?那你是如何把秦贱人的寿命续给洛九歌的? ”
这下是瞒不住了,石饕餮打着哭嗝儿,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哪里有那个本事啊……”
他骗了那只蠢猫,他只会吃,哪里会续命哦?!他只是把宅主身上的生命力渡给夫人,让她精神饱满感觉不到疲惫而已。可这样也会让她的肉身更快损耗,不过是回光返照。
此时的洛九歌在别院里,夜里苍穹中星光流淌,小少年趴在她的膝盖上轻声打着呼噜,青青也歪在一旁睡着了。
“你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洛九歌拍着他的背,看着熟睡的孩子,小声说,“那样该多好……”
小少年蜷缩着身子,正在做梦。那是他重复了无数次的伤心的梦。他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她那么苍白疲惫地紧闭着双眼。
黑夜如残忍的兽口,静谧似毒。他从胎衣中挣扎而出,拼尽了兽类求生的天性,他必须出门给自己和母亲找吃的,否则他们会死。他踩着血水虚弱地走出门,留下一串猫脚印。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走了不远就昏迷过去,再醒来后他枕着温暖的毛皮。
一只失去了幼崽的正哺乳母豹将他当作孩子叼回了窝,从那日以后母豹就成了他的养母,而他再跑回去见自己的母亲时,等着他的却是棍棒和石头。
他是猫妖,母亲是人,怕是母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先祖有一只猫妖,只是跟人类通婚血脉才越来越淡,不过在某一代也会生出妖怪来的。
每回梦到这些,在梦中他的心也会好痛,可这回他感受到了母亲温暖的手,还有声音,他听到了母亲在唤他,便轻声回应着:“娘亲……”
洛九歌愣了愣,望向天空,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带着点点笑意。
青青打了个盹,睁眼看到夫人睡着了,毯子滑落到一旁,嘴角却噙着笑意。她也笑了,去给夫人盖毯子,碰到她的手臂,凉的。
她慢慢把毯子盖上,呆呆地坐了半夜。
(十三)
洛九歌去世了。
按照她的遗愿,青青和黑猫把她一把火烧了,骨灰装进那方精致的骨灰盒中,葬在了半山的一棵桃树下。秦越知道后,去桃林中转了一遭,却没发现坟冢。她不要人记得她,所以不让别人知道她埋在哪棵树下。
那日秦越在桃林大哭了一场,庙中的菩萨宝相庄严半闭双眼,看着他的众生。
黑猫深夜跑到了锦棺坊,小火巷里只有这棺材铺灯火温柔。他站在门前,听到里面一片暖意融融的喧闹。绿意在逗两只豹子玩,白清明和柳非银在对弈,柳非银又是赖子又是悔棋,气得白清明满脸都是菜色。
突然一声呼啸,黑猫一转身就被扑倒进门,金风按着小少年的胸口,好奇地和他大眼对小眼。最终是黑猫小少年坐起身抱住金风弟弟的大脑袋,撒娇似的蹭了蹭。金风一下子就喜欢他了,使劲舔他的脸,逗得小少年咯咯笑。
锦棺坊主仆三人诡异地沉默着,要不要这么自来熟?
“你是来还壳子的吗? ”白清明咬着棋子正琢磨怎么吃那混蛋一条长龙,漫不经心地道,“脱掉交给绿意,你就可以走了。 ”
小少年的双臂吊在豹脖子上,小声问:“我能不能不还? ”
白清明转过头来,眼睛被烛火摇得潋滟,直截了当地说:“你买不起的。 ”
小少年咬着嘴唇,有些后悔自己为了避免麻烦把簪子还给他们了,想了想又问:“那你这还缺不缺长工呢? ”
白清明这次停下手,认真地上下打量他,摇头:“我不缺长工。 ”不等黑猫失望,他接着说,“可我缺一个徒弟,一个承我赐的名字行走于世,将来要继承我的血脉成为封魂师的徒弟,你愿不愿意呢? ”
柳非银手中的黑子“啪”地掉在棋盘上,漂亮的桃花眼差点脱眶而出。小少年看了白清明半天,他也想像母亲那样,有很多很多好的时候。只有制造很多很多好的时候,才能度过更多更多不好的时候。他好好地跪下,温顺地磕了个头:“师父。 ”白清明的目光落在柳非银手边的帕子上,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给他绣的帕子,却叫他拿来擦桌子,帕子上绣着一双精致的交颈鸳鸯。白清明微微一笑,心中有了主意。鸳鸯是百年好合,成双成对的美好寓意,这样总不会孤单。“从今日起,你就叫白鸳鸯。 ”
第七章 蒺藜之境
(一)
这是个云遮月的夜,朦胧的花树间暗影婆娑半笼着一口荒废的枯井。夜深人静时,井上的轱辘自己吱呀吱呀地转动起来把桶拉到井口。
桶中卧着个六七岁的孩童,穿着白色的短褂,边拖着个比他还大一圈的木桶往外走,边用稚嫩的童声欢快地唱着歌——“吃人肉呀,如同嚼蜡。吃脑髓呀,甜如豆花。我杀呀,杀呀……”
小井鬼拖着木桶刚走到废宅的院口,突然闻到脑髓的香味,猛然停止了唱歌转头朝着脑髓的气味摸索过去。在墙边的大树下放着一只新鲜的脑髓,他高兴地抓起来就吃,而这时树下落下一只流光银丝的网兜头罩住了他。
小井鬼怪叫着,愤怒地撕扯着网,可一点声音都露不出网来。
白清明悠然地坐在树杈上,吃着从隔壁葡萄架上顺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对自己徒弟说:“这是只被装到桶里沉到井中死去的小井鬼,以人脑为食,倒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以脑髓为诱饵,用这种横公鱼筋做的网捕获,以渡魂舞引去冥界轮回。很简单,是不是? ”
白鸳鸯还无法收回耳朵和尾巴,半人半兽态蹲在树上,一脸匪夷所思地问:“师父,没有别的办法吗? ”
“这种是最简单的方法啦。 ”
“可为了抓一个井鬼就要杀一个人取出脑髓吗? ”
“那是猪脑啦。 ”
“师父不是说他以人脑为食? ”
“哦,大多数井鬼没有能力去杀人,所以都是去猪圈羊圈里吃兽类的脑髓。 ”
“师父,你刚刚还说是以人脑为食。 ”
“我说了吗? ”
“说了。 ”
“哦,那是你听错了。 ”
“……”
近日风临城周遭的农户家中有不少家畜半夜被杀死,尸体完好只少了脑髓,周遭又没有凶猛的兽类,一时间人心惶惶。
吃脑髓的妖怪不少,可在风临城中长居的妖怪都谨遵守则不敢逾越。白清明放出了御魂犬一路查到了这座鬼气森森的荒宅,不过是只可怜的小井鬼,于是带了徒弟来学本事。
白鸳鸯手忙脚乱地把小井鬼装进了魂瓶中,差点被这泼辣的小东西咬到手。白清明觉得非常地舒心,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师父明明只需要一个传人,却收了一大堆徒弟,原来是为了得到免费的苦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