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沈妍拖着金光闪闪的鱼尾裙,裹着大衣从奢丽堂皇的酒店走出来,微一仰头,目之所及尽是十里洋场。
她忽然也想起这句诗来。
但她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她知道纵然再轻巧的小舟,也得乘风才能破浪。
沈妍站在灯红酒绿的霓虹下, 十二月末的江风绕着她蓬松的发丝,吹红了她的鼻尖。
她将手机举到耳边, 听着那头悠长的呼吸,低声叫着他的名字:“秦鹤。”
“嗯。”
她仿佛背靠颓墙, 不敢太用力,嗓音哑了哑才破天荒地说了句:“我突然,有点想你。”
燕城夜雪下得正深。
不知怎的,这一句让秦鹤忽然记起很多年前, 小姑娘一次一次鼓起勇气朝他靠近的情形。
清冷明亮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 天真倔强, 仿佛经得住他一万次退避,仍能为下一次冲锋摇旗呐喊。
他默然半晌, 淡眼扫过屏幕上红色的航班延误播报,兀地一阵烦躁。
原本她参加完晚宴,夜里就能到燕城的。
他饮了口杯中的威士忌, 灼烈的液体顺着喉管淌进五脏六腑,蓦地撑起了他的筋骨。
秦鹤站起来,拎起外套往外走。
清晨时分,他叩开她下榻酒店的房门。
蓝霾色的晨光洒在他肩上,靡靡散散勾勒出男人的轮廓,落拓舒展得像苍松,又像名家墨迹中最遒劲含势的笔锋。
沈妍微张着嘴,没睡醒似的愣愣看着他半天。
她下意识扯了扯临时买来的不合身的睡衣,宽宽大大,衬得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你怎么来了——”
秦鹤的乌眸在她领口洁白.裸.露.的肌肤间陷落,“来接你。”
燕城落了近年最盛大的一场雪,昨天夜里航线全停。沈妍不会知道,为着她那一句“有点想你”,他辗转了几趟,公路换高铁,才能顶着茫茫寒夜由北下南,出现在她眼前。
她乖顺地钻进他半敞的怀里,脸颊侧贴在他胸膛前。
剪裁得体的薄羊绒大衣染了些霜寒,从酒店门口到她房门口的一路,微微化出潮意。
沈妍垂睫阖眼,有几秒的气息都泛着涩,仿佛前一晚喝下胃的气泡酒还没消解,细小的沫浮上来,在她心尖挤出星星点点的酸。
她不自觉地嗔起点娇气,埋在他身前小声说:“今天雪一停我不就回了么,你跑这一趟干嘛。”
秦鹤抽开缕温笑,展臂绕过她奶油般的后颈,指腹顺着她下巴尖一勾,淡声落到她耳畔:“心疼我啊?”
她没否认,在他胸前伏着,似乎妄图用体温将他暖热。
过了会儿她仰起头,望向他的惺忪眼底有汩汩的泉眼,清澈甘甜。
沈妍:“新年快乐。”
秦鹤俯下身,吻在她翩跹的睫上,停了片刻又往下移,轻柔擦过她的唇珠。
他微微躬身,掌心捧着她的脸:“新年快乐。”
-
旬月之后便是农历新年,临近除夕那几日,燕城渐渐空了。
没了人气儿,整座老城萧索晦暗的底色又冒了出来。沈妍偶尔从车里往外看,零星的行人裹着臃肿帽子围巾快步行走,只留光秃秃的树桠在北风里站着,与褪色的青瓦红墙寂寂相对。
寻常人年底从来无心做事,许多工作会暂停,自然而然地搁置到年后。文艺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越到这时候,京艺圈越是红红火火地热闹。
她的剧目反响不错,秦鹤有天给她推来个导演,一问,竟是有意想把其中一段改成小节目,推进晚会。
沈妍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巡演开遍全国都不如这一次,效果好的话,能换来国民级的知名度。
她没什么犹豫就改了计划,接连大半个月忙得脚不沾地。
有天沈妍从晚会联排后台躲出来点烟,看了眼日历,才发现旧岁已经没剩几日光景。
她怔了怔。
掐了烟,转去门口拦了辆出租,去城西公墓。
这许多年间,沈妍从没回来过,但踏进园子的时候冥冥被人引着似的,凭直觉和残存的记忆,她竟很顺利地找到了沈依曼。
年关将至,陆续有人来祭拜,她穿过悄悄点燃的黄纸和一声声叩地低喃,站在沈依曼的墓前。
燕城常有乌压压一片黑鸦掠过,偏沈依曼的碑上,卧了只小巧艳丽的鸟,叽叽喳喳地在寒风里啼鸣。见有人走近,才拍了拍翅膀腾地方,落到不远处的树枝上。
石碑泛旧,却还算干净,瞧得出有人常来祭扫。沈妍听秦兆祥提起过,秦易放不下沈依曼,至今未再娶,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扼腕而宽慰的复杂情绪。
她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却在车上给自己补了淡香水,仿佛是怕自己身上的烟味没散干净,会惹得沈依曼睁着美丽惊讶的大眼睛责怪她。
沈妍嘴唇动了动,“妈妈。”
这一声太低弱,很快被吹散在冷风里。
沈依曼在世时,她很少能有机会当面叫妈妈,以至于现在对着冰凉的墓碑叫出声时,生硬又别扭。
她倾了倾身,看着那一方小小的模糊的照片,努力从记忆中调出女人婀娜的影子。
沈妍弯了弯唇,“你一点都没变。”
“其实我以前怪过你。你把我丢在一个地方就不管了,自己天南海北地潇洒快活,很多时候我都找不到你——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现在倒是知道你在哪里了,反而换我把你抛下。”
她坐下,舒展着背靠上石碑,像是靠在沈依曼肩头似的亲昵自然。
沈妍伸出指头,描摹碑上的字迹。
仿佛回到小时候,她倚在沈依曼怀里,不厌其烦地编玩沈依曼又黑又长的头发。
“妈妈,血里带风这种东西,是你遗传给我的吧。”
“其实我还是羡慕你的。你看,你最终还是有地方落脚。”
“但我又要走了。”
沈妍抿着唇低眉,戳了戳沈依曼的旧照,朝她敞开心扉。
“抱歉妈妈,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变成了胆小鬼。”
“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不远处那只鸟等久了,不耐烦地叫了一声,从松枝的这头跳到那头,不时斜眼瞟过来,仿佛在看她这个扰了它清闲的胆小鬼什么时候走。
沈妍的视线跟随着那只鸟,无端笑了笑。
之后她便整日整日地泡在晚会后台。直到正式演完,紧绷多日的神经才松下来,跟退场的演员一个一个地拥抱庆祝。
节目组准备了排场极大的庆功宴。她的演员是一群小姑娘,第一回 上晚会,看什么都稀奇,都想去凑凑热闹。沈妍没拦着,找了几个可靠的人叮嘱安排了一番,便由她们去。
有人邀她一起,沈妍婉言谢绝,独自打车回去。
路上几乎没什么车,等灯期间,司机时不时瞄几眼车载屏幕上的晚会。
“我家闺女今年要上去伴舞,估摸着等会儿就到她了。瞧您也是从电视台出来的,是不是刚下台啊?”
沈妍笑了一声,很谦虚知趣地给司机抬面子,“我哪有这本事。就是去打打杂。”
司机压不住骄傲的喜色,笑眯眯说:“嗐,甭管多大本事,回家不都有一桌年夜饭等着呢。等会儿她一结束,我往车上一接,回去跟一大家子人吃顿饺子,啧,这一年就圆满喽。”
她点着头附和,下车关车门时也不忘跟司机互拜早年,仿佛自己正要去奔赴一室和和美美。
意料之外,门后真有通明灯火。
秦鹤一身休闲家居服站在流理台后面,衣袖挽到臂弯,像模像样地系着一次性围裙,姿态优雅地握着长柄杓,耐心在瓷锅里圈搅。
沈妍揉了下眼睛,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累出了幻觉。
她又多看了几眼,强迫自己快速消化掉秦鹤宛如模范人夫一般开火下厨的怪异感。
看到最后。
这场景竟意外地和谐。
秦鹤抬眼朝玄关望,分不出身上前迎她,仿佛稀松平常地递去眼神,“脱了衣服去洗手。”
沈妍吸了吸鼻子,嗅到甜香的酒酿味道。
他在煮汤圆。
为她煮的。
她慢慢褪下长靴,将外套挂起来,手伸到盥洗室的水龙头下,独自呆了几分钟。
出来时,她换上已经叠好收起来的家居服,扬起一张天真笑脸,扶在桌角看他将小锅最后端上桌。
电视墙上的巨幕常年安静,今晚却肆无忌惮放着晚会,异常吵闹。
沈妍瞟去一眼,不少都是刚刚才打过招呼的熟面孔。
她探头看那一口小锅,白糯饱满的圆子漂在碎蛋花和糊米酒间,冒着腾腾热汽。
秦鹤背过手一抬,扯开绳结,将围裙团了团往旁边一扔,执碗开始给她盛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