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殿门时,檐下宫灯已次第燃起,晕开昏黄的光圈。凛冽寒风裹挟着细盐似的雪霰扑面而来,几点冰凉瞬间濡湿了脸颊。谢令仪仰首,墨玉般的苍穹下,初雪无声飘落,细密如絮,沾衣即化。她凝望着这漫天飞絮,心头一片澄澈——这场旷日持久的棋局,终是到了该落子收官的时候。
行至勤政殿外,便见陈风与庆阳候在阶前。陈风身姿笔挺,规规矩矩地侍立门侧,昏黄灯影勾勒出的侧颜沉静如水。而庆阳则全然不同,她蹲在廊柱下,伸着小手,接着簌簌飘落的雪花,不时鼓起腮帮子去吹,玩得不亦乐乎,发顶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莹白。
待瞧见谢令仪的身影,庆阳双眸骤然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当先便乳燕投林般奔了过来,脆生生唤道:“母后!”
陈风慢吞吞跟在后头,在谢令仪三尺之外站定,端肃躬身,垂眸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女君。”一举一动,已初具沉稳气度。
两个小丫头年纪相仿,性情迥异。陈风跟在谢令仪身边历练,处理宫闱庶务,因其天生神力、身手敏捷,更被谢令仪特意送去习武修文。如今小小年纪,于细微处已能独当一面,行事颇有章法。而庆阳,自无人严加管束后,便如脱了缰绳的野马驹,整日在宫外自在撒欢,难得回宫一趟,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待陈风领了旨意,身影没入渐浓的夜色与飞雪之中,庆阳却依旧赖在殿内,叽叽喳喳说着宫外的趣闻轶事。她向来贪玩,今日这般殷勤,必有所求。谢令仪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只支着额角,倦眼微阖,强打着精神听着她东拉西扯。待那小小的身影将搜肠刮肚得来的新鲜事都倒了个干净,殿内暖香氤氲,唯闻铜漏滴答。
果不其然,小丫头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终是抬起那张肖似故人的小脸,沉吟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开口:“母后……日后,可有属意的承祧之选?”
第105章
殿内骤静。
窗棂被风撞得簌簌作响, 那声音像一柄冰凉的小锤,猝不及防敲在心口最薄处,尖锐地刺入, 碾出细碎绵密的疼。
谢令仪端坐御案之后,神色未改分毫。自她登临帝位, 关于段怀临那几个孩子的议论便如影随形, 尤以年长的皇子皇女为甚, 而庆阳, 更是首当其冲。
案头密报犹带墨香,朝中那些不甘蛰伏的老臣, 竟已暗中串联, 将希望寄托在庆阳身上——妄图里应外合, 从她手中夺回所谓的“正统”。
未等御座上的回答落地,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已轻轻攀上她的腕骨。少女声音清越:“母后, 儿臣请愿, 终身不嫁, 除名宗室,愿为一九品小吏,此生为民请命。”
烛火跃动, 隔着一方御案, 两人目光相接。那火焰落入庆阳眼中,竟似两簇新燃的薪火, 灼灼其华, 后劲无穷。
谢令仪眼睫微垂,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心头思虑翻涌:若温淮元密奏属实,段怀临实为梁氏血脉……那么这偌大皇城,真正流淌着先皇骨血的, 便只剩眼前这个跪着的少女。前朝旧臣的拥趸尚可推拒,可若庆阳自己知晓了身世,她……当真能甘心将这至尊之位拱手相让?
这孩子……心思难测,性情反复,更曾受其生父蛊惑,暗中对她行过不利之事。因此,虽将庆阳带到广平亲自看顾,实则谢令仪并未真正上心,只遣了青雀照看,自己反倒刻意冷落。那些老臣与她的密谋往来,桩桩件件皆记录在册,置于手边。她按兵不动,是笃信一个小小女娃掀不起风浪,更深藏的,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她心底深处,依旧固执地相信,庆阳的本性,未曾彻底沉沦于阴鸷。
“你可知,”谢令仪的声音沉静无波,“一旦除名宗室,你将不再是天家贵女,荣华尽散,前程尽毁,甚至……举步维艰?”
“儿知晓!”庆阳俯下身,额角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眼尾低垂,显出几分可怜相。这段时日,她身量抽长,少了嬷嬷们“少食养颜”的规训,那曾肖似其生母、如荔枝新剥般的莹白肌肤,已被秋阳镀上一层坚韧的蜜色。窄袖之下,手臂线条紧实,甚至隐隐覆着一层薄薄的肌理。
谢令仪的目光掠过她指腹粗糙的薄茧,心底某处微微一动,面上却更沉:“段怀临的罪孽,自有他亲自偿还。你如今只需安分守己,吃好,喝好,平安长大。若心有不甘,欲为生身父母寻仇——”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亦可来找孤。”
腕上攀附的手指猛地一颤!
庆阳遽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箭矢,直直刺向御座之上——那层薄如蝉翼、维系着母女情分的假面,终于被这冷酷的一句彻底撕碎。
见谢令仪已无意再与她虚与委蛇,庆阳索性松开手,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惫懒,歪身便坐到冰冷的金砖地上,后背倚着沉重的御案,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呵……原来母后也并非圣人。到底……还是记恨了我。”
自登极以来,再无人敢当面指摘她的不是。谢令仪闻言,喉间溢出声辨不清情绪的轻笑:“说得不错。诚然,你我母女缘浅。你为生父怨孤,甚至……害孤,”她目光沉沉落在少女脸上,“着实,叫孤寒心彻骨。”
话已至此。生身之恩?养育之情?孰轻孰重?如何取舍?皆是两难。正如庆阳所言,她非圣贤,无法超脱自身去原谅那个曾被自己抚养却又反噬其身的养女。
庆阳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既然如此……母后何不放儿离开?天地浩渺,总有一隅容身!儿在广平那些日子,日夜煎熬……愧对父皇,又辜负母后,一事无成,只觉……唯有一死方能谢罪!”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再开口时,语气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可青雀姐姐说……人,不该困囿于一己私情。她说,当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当稚龄女童未满十二便被亲族强嫁;当妇人羞于求医,生生拖死病榻……这世间万般苦楚,哪一样,不比儿这点私心私怨……痛上千百倍?”
“儿踏出宫门,方知从前坐井观天,何等浅薄!如今,儿只想脱去这身锦绣皮囊,亲历人间疾苦。愿尽此微躯,为黎民苍生……争一寸光明!”
少女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拍落裙裾沾染的微尘。眼尾被她揉得通红,像染了最艳的胭脂。她站得笔直,迎着御座上深沉的目光,静静等待最终的裁决。
殿外秋风骤急,呼啸着卷入,倏然吹熄了一排摇曳的烛火。光影骤暗,殿内霎时昏昧不明。凛冽的秋风盘旋着,缠绕在庆阳单薄的身躯上,似一个冰冷的拥抱。她下意识搓了搓微凉的手臂,浓稠的黑暗中,谢令仪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庆阳……”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吐出下一句:
“你……比孤有骨气。”
悬在心口那口气,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庆阳不再言语,一步一步走下玉阶。她朝着御座的方向,端端正正,俯身叩首。
礼毕,起身,决然转身。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合拢。生来父母缘浅,强求无益。从今往后,她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做一个……于这尘世有用之人。
鹅毛大雪卷着朔风扑落上京时,一桩秘闻像被捅破的冰湖,顷刻间漫过四州十郡的大街小巷。
谁也没料到,先皇当年竟被先太后换了龙子——那个被捧了二十余年的“独子”原是太后娘家的骨血,真正的金枝玉叶早就流落在外,原是已被赐死的先皇后。证据来得又快又狠:从贬所狼狈归来的王氏族人跪在宫门前,捧着当年的换子手札哭得撕心裂肺;梁煜捧着的先皇与太后骸骨,裹在褪色的明黄锦缎里,被送到宗人府时还带着墓底的湿寒。
滴血验亲之时,宫人捧着白玉碗,将尚在宫中的几位皇子皇女的血珠滴进骨殖,颗颗悬在惨白骨头上,无一相融。
人证物证摆得这般明白,便是最不信鬼神的市井泼皮,也信了七八分。
风裹着雪沫子刮到西平郡时,段怀临正对着铜镜整理龙纹玉带。他自诩正统,府里的“承继大统”匾额擦得锃亮,这秘闻像把淬了冰的锥子,“哐当”一声凿在他心尖上。梁家那瘸腿大爷拄着拐杖闯进来,红着眼眶喊这是谢后构陷,又抖着嗓子要与盗骸骨的梁煜断绝父子关系,可段怀临心里那点疑影一旦生了根,便疯长成藤。
他本就多疑,此刻那股子自认正统的底气像被戳破的皮囊,呼啦啦瘪了下去。房梁上悬着的“正统”匾额在风里吱呀晃,倒像是在笑他。段怀临一把掀翻案几,攥着酒壶躲进内室,任凭谁叫都不应,只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连窗外的风雪声都听成了嘲讽。
行宫的雪下得小些,可寒意半点不输上京。
吕水旺揣着颗乱跳的心,在后厨药间打转。废帝血脉存疑的消息早飞进了行宫,他摸着后颈的冷汗,只觉自己又押错了宝。药碾子转得飞快,苍术与莪术的苦涩混着湿冷漫开来——他正赶着给女儿配避胎药,这当口可不能生个身份不明的孩子,成了旁人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