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段怀临招几位重臣商讨对策,将张正源一人留在偏殿,殿内无人,他趁机写了血书撞柱而亡。
铜鹤香炉里的香还袅着,张正源的血顺着蟠龙柱往下淌,一滴滴流到青砖上,满地赤红,像覆在脸上的红雾,逐渐凝固,收紧。
万福将血书从张正源手中拿过,说是书,其实不过从中衣撕下来的半缕碎布,咬破手指写下短短几行,对旬考试题泄露一事尽数认下,末尾指出是继后胁迫。
段怀临紧攥着那片碎布,张正源亦是寒门出身,他记得这人,原是岭南农户,父母姐妹种荔枝助他读书,后来家中小妹上山摔断腿,他为救妹妹从书院退学,被山长上报有荆扉守璞,衔珠结环之德,这才被选中入京。
陆琰站在最后,看着满地血水当先跪了下去,颤巍着身子重重叩首:“臣惶恐,张大人虽出身寒门,犹性情刚烈,不畏强权,恳请君上彻查此案,揪出幕后主使,万不能叫忠臣寒心!”
三两句话,就对此事有了定性,是世家中有人以权压人,仗势欺人,逼死寒门。
而这,正是段怀临的心病所在。
宋峦上前一步,躬身道:“孰是孰非,尚未定论,请君上彻查,勿要使一人含冤!”
一旁的谢钧跟着跪下,却是紧闭唇舌,他想得清楚,此事是非不明,保不准同谢令仪脱不得干系,必要时刻,他这个做父亲的,少不得要大义灭亲,与之割席。
谢令仪心中明朗,宋峦与她有盟约在手,轻易不会欺瞒,眼下蹦哒的最欢莫过于陆琰,再想起陆家已有两位宫嫔,此事虽险,胜算却大。
今日大朝会是被取消,勤政殿中事,被段怀临严下死令,不得泄露半分。
三位重臣渐次退去,万福紧闭殿门,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他缩了缩身子,往避风处站直,“咔嚓——”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余下听不太清了,拐角处一闪而过青色身影,他左右看了看,悄悄踱步上前,来人背对日光,看不清表情,他走近,微微点头,两人视线交错,小黄门垂下眸子,转身回到避风处,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日头偏西,勤政殿那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万福吐了口气,两位主子关在房内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他捧着点心立在一旁。余光中,只见皇后娘娘脚步踉跄,身形落寞踏出门去,他看得真切,皇后鬓边那只九凤衔珠步摇,这会儿子歪斜着戳在鬓角,碎发被汗黏在颈子上,半张脸通红发肿,隐隐带着指痕。
匆匆扫了一眼,他也只敢将腰弓的更深,像无知无觉的木人一般,将所见所闻嚼碎吞咽入腹,等待主子的召唤。
天色渐晚,谢令仪出门时未带随从,她这副神情,也不愿叫旁人瞧见。一路上碰上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请安,没听到皇后叫停免礼的声音,有胆子大的偷偷瞄一眼,平素典雅尊贵的后宫之主,一对儿远山黛糊出了墨迹,似那戏文里含冤的女鬼,独自蹒跚前行。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到这时竟停了,青砖上积出的水渍泅湿了裙角,转过长廊,眼前落了抹桃红裙摆,陆姣姣站到她面前,潦草行了个礼,不复往日尊崇:“皇后娘娘注意脚下,雨天路滑,稍不注意,要摔断腿的。”
这话说得已是极为跋扈,听得身侧宫女都呆住了,隐晦扯着她袖角暗示,皇后还没被废,少不得要做些表面功夫。
“怕什么!”陆姣姣扯过袖子,抬手在鬓间抚了抚,小声嘟囔着:“风水轮流转,当初进不得门儿,如今更不用进了!”
流萤不敢再说,现在却见皇后娘娘猛然停住脚步,杏眼如刀掠过她们,冷声道:“有兴趣看本宫笑话,不如回去养养身子。”
她自上而下扫了主仆两人一眼:“春雨湿寒,断骨新生的滋味,不好受吧。”
流萤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只见自家主子恨恨捏着手帕,骂着:“疯子!”
第41章
晚饭时分, 谢令仪要红绡往宜春宫送了盘红毛丹,是晚春新培育出的果子,外皮殷红如血, 汁水丰裕,跑死了八匹马才从岭南带回, 拢共就得了三筐。
她去时原本不忿, 可主子还叫她带句话:“荔枝价贵, 如今春寒多雨, 植在上京的果树尽数枯死,往后, 上京种不得荔枝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 只刚说出来, 原本骄纵狂傲的娴妃娘娘从椅子上滑落, 死咬着唇, 扶着自己的右腿, 登时红了眼眶。
过了子时, 春雷碾过琉璃瓦,阵阵闷响自天际滚来。青雀不等吩咐,起身将窗子关上, 却见檐角垂下的银线将夜色织成密网, 穿堂风裹着水腥,撩动披香殿连枝烛台熄了半数。
西角门虚掩着尺宽, 远远闪过一丝黑影。她走到谢令仪面前, 还未开口,身后雕花门枢吱呀一响,红绡侧身闪入,在青砖上留下蜿蜒水痕, 身后跟着个薄影,青缎披风裹着,游魂般晃进来。
来人掀起兜帽,烛影里晃出张素白小脸,雨水凝在鸦青鬓角,顺着下颌滑进狐毛镶边的领口,声音呕哑着:“皇后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令仪眼皮半掀,瞥向手边,那里放着张正源的生平资料,出自岭南,家贫尚未娶妻,不过二十五六,年轻呐。
“本宫今日碰上个奇人,虽出自寒门,却不畏强权,宁愿触柱也刚折不弯,以一己之力揪出泄露旬考的推手,实在是个人才。”
“啊,那人名字起得也妙,张正源,正气凌霄承玉阙,源溯清流濯天阶,实在是个好名字。”
“张大人出自岭南,本宫听闻,娴妃也是自岭南被陆家找回,此人亦有可能是你同乡,你可识得此人?”
谢令仪每说一句,陆姣姣的脸就白上一分,临到最后,已是软倒在地,双手紧扣着衣带,兀自强撑道:“娘娘多虑,臣妾不知此人。”
“唔,那真是可惜了。”
谢令仪应了声,将手边草纸拿到眼前,低声念叨着:“并蒂莲花开两朵,碧落黄泉君不知。”
絮絮低语如一通往生咒,听得人几乎落泪,她对着皇后磕了个头,转身离去,临站起还踉跄了下,青雀眼疾手快扶住她,陆姣姣也没挣扎,扶着右腿一步步往前走去。
披香殿内寂静无声,她背对皇后打开殿门,雨幕吞噬了漫天星子,满目漆黑看不清前路,陆姣姣扒着门框的指节泛起青白,夜空闪过几丝亮光,轰鸣声钻入耳朵,丝丝缕缕缠绕在喉间,绞得她喘不上气。
她闭上眼睛,贝齿碾碎唇上胭脂,腥锈味漫过舌苔,猛又回身跪倒殿内,嗓中沁出呜咽:“皇后娘娘,帮帮我吧!”
陆姣姣被找回前,原姓张,是入过张家祠堂的,那时父母俱在,山间的荔枝任她挑选,张家虽是农户出身,却有百亩荔园,衣食无虞。
因着衣食丰足,张家虽生养了一对儿女,捡回来个小丫头凑对儿并蒂莲花,也是好事成双。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岭南出荔枝,最好的荔枝,却长在张家园子里,除了每年进贡,听闻还有京城的商户翻山越岭来张家采购荔枝。
烛光拂过陆姣姣脸颊,在她脸上落下阴影,她捏着桌上的红毛丹,脸上带出丝不屑:“娘娘这里的东西,可比不得我们张家园十分之一。”
那世间独有的荔枝,到底招来祸患,当张家荔被炒到万金之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们兄妹三人,那时正在私塾念书,得了消息赶回家,入目断壁残垣。而这世上,最不缺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除了连带赔偿邻里损失,还有损山费,长工结算费,误贡损税,林林总总,足够要了张家三个孩子的命。
二姐张姌姌站出来说,张家想要改命,张正源得继续读书。
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姐学会了劈柴洗衣,年岁最小的妹妹学会了上山摘野菜。陆姣姣脸上露出片刻茫然,那时家徒四壁,她从山上掉下来摔断腿,愧疚不已,她心里清楚,破洞窗户下咕嘟响着的药汤,里面是二姐洗不尽的衣服,是兄长读到尽头的竹简。
她求着姐姐将她卖掉时,二姐说,只要他们三个还在一起,就能活下去。
这话没错,因着兄长德行重贵,亦有书院山长见不得弟子天赋耗尽,他们乘着孝廉这阵风,一路飞到了上京。
好日子就在眼前招手,二姐入京前夜还说,小妹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等他们在上京站稳脚,就为她好好寻摸个人家。
二姐自父母亡落后就发誓不外嫁,却时刻兄长、妹妹盘算着,那时,兄妹三人相信,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家就还在。
惦记着全家的二姐,妹妹少吃一口饭都要念叨的二姐,就这么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就消失了。
陆姣姣睫尖轻颤,余光掠过谢令仪耳边东珠耳珰,低声道:“娘娘出身世家,定比臣妾这岭南来的村姑知晓得多,若能找出臣妾的姐姐,妾愿为娘娘鞍前马后,拱为驱使。”
她膝行两步,双手搭在谢令仪膝前,近乎耳语道:“兄长自戕前,担忧臣妾余生,亦为臣妾备好了后路,若娘娘肯相助,此次困境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