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要用你。”谢令仪刻意扬高声音,叫门外的人能够听到:“不光是你,留在广平郡的女人,我都要用。这世间给予男人的特权太多,女人想要在夹缝中生存,就不该为难同类。”
照夜低垂着头,放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像是要将谢令仪的话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稍微叫自己安心。
上首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未开口,青雀一脸喜色进来:“主子,祁馆主已到广平。”
“好!”
说话间祁红缨已背着双刀走至堂间,满脸风霜却难掩兴奋,上前拱手道:“幸不辱使命,家主所需,皆到城中。”
谢令仪点头,含笑握住祁氏双手,不用细问,便知她们此行来之不易,恐怕自她逃出上京,那处就戒严了。皇帝拘禁了她父亲,下一步,怕是要攻打广平。
如今朝中能用的武将不多,梁煜又是昏迷不醒,段怀临哪怕即刻发兵也要清点人马,她要赶在这之前将陇西那两座矿山搞到手。
大姐姐的信中,关于陇西的事,还有一条她没告诉梁煜,那就是如今镇守陇西的,是镇北侯长子,李若澜。
按说镇北侯的爵位,该有长子继承,可自八年前北襄与突厥在霜刃岭一战,李若澜被流矢击中髌骨,双腿残疾后,镇北侯就将他留在陇西修养,次子李若川,三女李若光则留在上京侯府。
世家继承人首要就是身体康健,哪怕没有明说,留在陇西这一件事足以说明,镇北侯抛弃了他。
谢令仪摩挲着腰间的家主印,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这可太巧了,她天生擅长变废为宝。
此去陇西,随行马车上带了架足金轮椅并一支银匕,青雀准备得心惊胆战,传闻那位李氏长公子,自从残废后,心性大变,暴虐成性。
看着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只能悄悄同照夜商量:“哎,咱们准备带多少人?”
“主子说了,只我一个。”
照夜将头高高扬起,像只斗胜的小公鸡。
“……”
青雀不知实情,往包袱里又塞了两只短匕,自说自话道:“罢了罢了,吃食就不带了,多塞些防身的就是。”
“带这么多做什么?”
照夜歪着头看她:“主子说,我们去陇西取李若澜……”
青雀忙捏住她那张不知死活的嘴,娶了李若澜,天爷啊,这要是叫上京那位知道,不得给人撕了。
见房中一个两个都老神在在的,青雀几乎要愁白了头发,主子现在是在打个时间差,若是等上京那位醒来,不知还有多少祸事等着。
蝉鸣震颤追不上马蹄纷飞,赶在春末最后一场暴雨来临之际,她们踏上了陇西边境。
彼时城中张灯结彩,城门外立着一排石碑,自顶上垂落丈许红绸,入眼望去,长街两侧樟树枝头挂满宫灯,连接头小贩腰上,都缠上一截福寿绸缎,端的是富贵无极。
“是庆贺李、梁两氏结秦晋之好。”照夜站在谢令仪身后,尽职解释着:“算算日子,梁主子已与李三姑娘完婚,李家回门要到祖籍祭祖,李家准备着呢。”
谢令仪仿佛听不见一般,嘴角噙着丝微笑,眼尾弯起看不出端倪:“那咱们要赶在他们回陇西之前把矿山搞到手。”
等梁煜抵达陇西,新仇旧恨一道算起,她怕是连铜矿渣子都捞不到。
陇西多山,未到酉时,日头已落到山底,李家点亮灯笼,远远望去,只有最中央的院落一片漆黑,瞧不分明。
这重院落倒也奇怪,分明占据最中央位置,院中仆从来往间却都避开此处,若不是晚膳有个小童匆匆往里塞了个饭盒,都要误以为此处无人了。
谢令仪趴在屋顶凹处,掀开青瓦,借着月色往里探去,与一双布满雾气的眼睛撞个正着,那人倒在榻上,双眼盯着屋顶,手中握着一把短匕,正在手腕上来回滑动。
鲜血染红了床榻,他对着屋顶的女人粲然一笑,仿佛没看见般,再次往手腕上划下。
“郎君这样,是死不了人的。”
谢令仪落到中央,快走两步握住李若澜的手,用力朝脉搏挥去:“你得这样,才会血尽而亡。”
第43章
刀尖儿划开皮肉, 在脉络前堪堪停住,李若澜用足了气力,断续道:“皇后娘娘夜探李家, 就是来杀我的吗?”
说话间两方泄力,“哐当——”一声脆响, 匕首落在青砖上, 打着旋儿滚到暗处。
“我来取铜矿, 杀你, 顺手的事儿,不谢。”
李若澜被激红了眼, 一字一句重复:“顺、手、的、事?”
“不是吗?”谢令仪蹲下来, 视线与他平齐, 手指搭在他干枯的腿上:“一个死瘸子, 连镇北侯都抛弃了你的废物——”
电光火石间, 一只大手猛地卡住她的脖颈, 阻切那源源不断的羞辱, 李若澜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儿,被人当面指出,简直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男人呼吸急促, 手指逐渐收紧, 到底是在战场厮杀过的,俯仰间取人面门, 况且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广平谢氏的教养, 就是如此吗?”
掌下肌肤娇嫩,握过长枪的手上布满老茧,收紧间尽是阻滞。
水润润的杏眼被捏出微微凸起,谢令仪眼尾通红, 伸手去掰,右手腕内,玉镯滑落,一道疤痕在腕子绕了一圈,李若澜眸色骤紧,那亦是刀伤。
指尖轻颤,被女人抓住机会挣脱,又在他膝盖狠狠踩上一脚。
那处本无知觉,撞上谢令仪通红的眼尾,倒像被欺负了似得。
李若澜气笑了:“皇后娘娘的威仪不过如此。”
“你也不差。”谢令仪反唇相讥。
她们一踏入陇西,李若澜就得了消息,没有动作,无外乎不将她们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广平郡地势平缓,多是平原,易攻难守,如今四州十郡都得了谢后出逃的消息,虽未直言攻打广平,临近郡县也都跃跃欲试,准备给帝王卖这个人情。
“这次来,我给郎君带了两件礼。”谢令仪揉着脖子,目光扫过他毫无知觉的双腿。
李若澜打断她的话:“不需要,我李家忠肝义胆,只效忠天家,皇后娘娘无需多言,今夜,臣只当没瞧见你。”
效忠天家?所以能轻易放走她们两个罪犯?
谢令仪抓住了话中的矛盾,轻声笑了,瞥了眼男人神色,她又在房中踱了两步,低声叹息:“陇西富贵,再有我大姐姐经营有道,怎么郎君的轮椅,破旧如此…”
“无知妇人,休要起口舌事端!”
李若澜许是许久未说话,声音喑哑艰涩,眉梢高挑,显尽厌烦。
谢令仪充耳不闻,打眼扫过屋内,皆是旧物,想来镇北侯虽说要他留守陇西,底下的人多少揣摩出主子的意思,明里暗里都慢待不少。
莫说屋内陈设,只看他常用的轮椅,漆色斑驳,榫卯接缝间铜钉凸起,扶手处的木头更是出现交错缺口,实在不像李家能有的物什。
想到因着李若光成婚,陇西装饰华美,撒出去的银钱不计其数,谢令仪再看李若澜的目光中,就夹带了丝丝怜悯。
世家不养闲人,亦不会对一个废人用尽心力。她从袖袋掏出匕首放置男人手边,长叹道:“八年前霜刃岭一战,郎君大获全胜,才成全镇北侯余年富贵,只是这恩宠奖赏,落不到郎君身上,实在令人感叹…”
“我李家荣辱一体,落到谁身上,都姓李不是?”
李若澜半抬眼皮,讥讽地看着她,家族出了龌龊事,也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再难有像谢家分裂不堪,子不子,父不父。
那把匕首男人未接,被谢令仪重又握在手中,顶开银鞘,冷光攀着眉骨蜿蜒而上,将鸦羽般的睫毛镀成冰凌,她嘴角噙着丝笑,点头认同。
“是啊,我只可惜霜刃岭那三万亲卫,赌上郎君一双腿,再加上那些人的血肉,方成就镇北侯府满门富贵,可真不易…”
那把匕首在她手间把玩,冷光摇曳似是幻境,女人声音低沉,呓语般开口:“我在京中施粥,接纳雪灾难民,其中不乏老兵残孤,战死沙场兴许比苟延残喘要幸运,你也知晓,瘸子、瞎子、残废,再没了兵晌、抚金,过得该有多凄惨。”
男人眼眶微红,双手握拳攥紧被褥,他断了腿,下人也不敢将战场上的事拿出来诉说,他躺在院中等死,却不知一墙之隔尚有人生不如死。
“当年战死兵士,抚金十贯。”谢令仪收起笑容,佯装想起:“啊——郎君久居深院,不知柴米价贵。”
“十贯铜板,足一家老小活不过三月。”
“比不过李氏家大业大,一桩婚事,足花出去万两白银……”
“住嘴!”
李若澜已是双目通红,青筋虬结的手背暴起,也只能无力深陷褥中,嗓音深处沁出一丝呜咽:“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人抬眼,烛影在睫羽下坍缩,火光骤缩眼底,形成燎原火舌,她轻声笑着,将匕首重新放在男人手中,将他手指根根合拢:“奉孤为主,断剑出鞘,孤允你心愿得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