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心安理得接受袁无恙的感谢,袁无咎那道貌岸然的东西,竟养了个如此心思纯净的姑娘,算得上他平生做得唯一一件好事了。可惜啊,这么好的姑娘,留在外面要被人骗的,还是留在广平的好。
袁无恙放下心中大事,又与她闲聊道:“我大□□夜修行,将袁府管控得密不透风,难为你们能从袁家将我带出……”
“唔,人有三急。”谢令仪笑容轻快,眼角夹着一丝狡黠:“我叫侍卫带着火药将袁府茅厕炸了,咱们走时,他还没爬出来呢……”
她斜倚在软垫上,假装看不到袁无恙越加惨白的面容。虽然袁无咎给她养了个好大夫,但他愚民一事还是叫她恨得牙根发痒,她此次来没有准备,下次见面,一定要好好会会这位神子。
蝉鸣阵阵,笼罩在溽热的官道上,她们一行人一路疾驰,在陈郡曲折的盘上道中穿梭。
晨雾漫过界碑上\"广平\"二字时,车辕从中钻出,踏上谢氏土地。青雀等人早先得了消息,就等在隘口外,见到挂有“李氏”族徽的牌子迎上去,马车堪堪停住,外间响起姑娘们整齐划一的声音:“恭迎家主。”
“家主送回来的番薯藤已经种下,结了几个嫩芽儿,奴婢们将它挪到大缸里埋着,连日下雨,不管怕是要烂根的。”
青雀撑着伞带谢令仪往院中走,广平郡地势平坦,又有高山隔开陈郡,终年湿润,临了夏季就会多雨,多种耐涝植被,青雀的担忧,总不会错。
红绡跟在一旁,瞧出谢令仪兴致不佳,凑近报喜道:“家主可去看了铁矿库,奴亲自守着,一应住在门口,保管出不得事。”
“是了,我们红锁头是个上天入地的铜豆脑袋,刀砍不破,锤砸不烂,厉害着呢。”
谢令仪打趣道,与青雀相视一笑,烦闷渐消。
红绡年纪最小,又是个张扬性子,平素里最是要强,掐尖争宠不断,谢令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不与她过多苛责,青雀就更不用说,最是体贴,因而两人多半愿意惯着她,除了照夜——
那才是个心窍通直肠,又学不会读眉间官司,偏偏又一腔真诚,咬定青山不松口,打碎了牙也要硬着头皮闷在角落里等死,青雀管着他们,每每吃食都要留双份,生怕她要与红绡打个乌眼青。
谢令仪瞥了眼身后,不见那道孤影,青雀悄声解释,照夜一人从陇西回来,浑身是伤,靠在界碑上血直往下淌,足足昏迷了十多日,这几日正慢慢拄着拐走呢。
“浑身是伤?!”
谢令仪小声重复,她分明留了一半护卫,再说她的轻功,又是数一数二的好,梁煜带的那几个人哪能将她伤成这样!
青雀点头,心下一紧,就看见谢令仪怒气冲冲往内院去了。
慈幼司的穆眠夫子正扶着她在院中练习行走,她伤得似极重,走两步就软了手脚要往后跌,穆夫子不敢松手,两人搂抱着走了两步,已是气喘吁吁。
照夜耳尖微动,先听到声响,看到来人立刻站直身子,立在原处低着头,面红耳赤等着责罚。
谢令仪看她这副情形心中了然大半,多半是叛离旧主,心怀愧疚打架也未尽全力,被梁煜等人重创。
也不知她同穆眠说了什么,穆夫子匆匆离去,她眯着眼看了半晌,总觉得眼熟,似乎哪里见过这幅场景。
是了,去年秋狩,陆绵绵可不就是这副黏黏糊糊的德行,说起这,似乎穆眠的身形,也与杜夫子格外相似。
瞥见谢令仪凝望穆眠背影的目光,照夜衣襟登时浸透冷汗,忙抢步上前伏地请罪:“属下知罪!”
“啧,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谢令仪将手中物什摆到石桌上,一瓶清酒,两盒糕点,一味牛乳豆腐,一味椒盐蛋黄饼:“诺,陈郡带回来的。”
照夜不敢去拿,丧眉搭眼跪在地上,谢令仪能来兴师问罪,自然猜得透她那点儿子弯弯绕绕,她不敢辩驳,头低得更狠了,活像要埋进地上。
“怎么?我是罗刹?要把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谢令仪没好气啐了她一句,扫见门外一闪而过的衣角,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滚起来,泥猴似的赖地上,没来由把人吓跑了!”
照夜自下睨她一眼,见主子确实不准备拿她问罪,这才晃荡荡起身,爪子伸过去摸了块牛乳豆腐,嘿嘿直笑:“您不气了?”
谢令仪见她这幅傻愣愣的模样就恼,偏她最不会看人脸色,直愣愣凑过去挨打。
“你跟着我,就这么站直挨打?我是不是少说了一句,谁碰你一根手指头,就给他全剁下来!”
照夜塞着点心,咂摸着嘴总觉得不得滋味,那日方旬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主子收留了他们,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着主子。她不能伤害梁煜,这一身伤,全当还了那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谢令仪将酒斟入瓷盏,清辉沿着喉壁蛇行,松针苦混着桔梗花瓣在舌底炸开,她朝照夜推了推杯子:“我出嫁那夜埋下的,想着回广平启封。”
照夜摇头:“暗卫不能饮酒,会误事。”
“呆子。”
谢令仪笑骂了一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们说一入宫门难见天日,可我坚信,我总有回来的这天,且一定是锦衣还乡。”
这世间的规则是给守规则的人准备的,而她,要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谢令仪摸了摸照夜毛茸茸的发顶,诚恳问道:“按你们暗卫的想法,我抢了谢老头儿的家主印,是不是该罪该万死五马分尸?”
照夜呆住,憋得满脸通红,谢钧虽是主子父亲,但他似乎对主子格外冷淡,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隐隐觉得,主子抢家主印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再惊世骇俗的事她都干了,抢个印而已,实在微不足道。
“你首先是你自己,再是暗卫。照夜啊,人贵自重,轻贱了自己,旁人也不会珍惜的。”
谢令仪提壶踉跄而出,夜风掠鬓,额心朱砂痣正映着蟾光流转,浑圆微挑的眼睛睁着,像是观音坐下那尾梅花鹿,媚而不知。她在道中驻步,广袖盈风鼓起,素罗裙裾却凝如玄潭止水,唯有一身脊梁挺得笔直,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向未至雷霆处。
第51章
道路尽头, 站着个黢黑身影,月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白霜,恍似初见。
谢令仪凝立道中, 指尖轻颤,半壶清酒倾泄而下, 在衣襟上晕开点点水痕。她指尖揉过眼尾, 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轻声自语:“思念成疾, 魂魄都能困在旧梦里了。”
梁煜阔步向前,靴底碾碎一地碎月, 铁掌扣住她柔若无骨的纤颈, 目眦欲裂冷声质诘:“戏耍于我, 有趣么?”
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女子眼尾泛红, 泪意凝于睫梢, 杏眸浸得水亮, 含怨睨着他道:“你自去娶那美娇娘,又来寻我作甚?”
梁煜听完她的话,气极反笑, 指腹碾过她唇畔胭脂, 原在廊下暗忖千百句苛责,待得见她睫羽上凝着的泪珠, 终化作一声气短的叹息, 摩挲着替她拭去即将坠下的泪。
“私出禁宫,窃印僭号,酥酥好大胆子!”男人捏着她后颈处细腻肌肤,恍若安抚躁怒的狸奴, 一下下顺着肌理轻揉,语带戏谑:“猫儿似的小姑娘,怕要挠花上京权贵的脸。”
“唔…”
唇上忽被覆了片温热,清酒的凛冽混着桔梗的苦甘漫入喉间,梁煜伸出铁臂将她揉进怀里,掌心熨着腰间细骨,恨不得将这抹温软碾进自己骨血。
谢令仪发间桔梗香混着酒气漫上来,教他喉间发紧,他呼吸又急又烫,指腹碾过女人微颤的唇珠,哑声道:“你怎么能跑呢?”
怀中人不答,环臂紧缠,樱唇辗转间推揉着往前,梁煜后腰抵上老槐树,臂弯里温香软玉充塞胸臆,哪里还顾得上半分责骂?
指尖触到她腮边凉意,他叹息着,最后一丝怨气也烟消云散,他的酥酥,走了这么远路,定是受了千般委屈,才这么拼了命往他心口钻,钻得他胸骨下钝痛难挨,只得将她往怀里又拢了几分,恨不得把自己的筋骨拆了为她遮风避雨。
“混帐东西!你去娶李若光便是,我未必非你不可。”谢令仪喉间哽着哭声,酒气浸透广袖,话里带着颤音,也不知是醉意还是委屈,只见泪珠子扑簌簌砸在腮边,偏说出来的话硬铮铮像淬了冰。
梁煜见她睫毛上还凝着泪,偏咬着唇硬装不在乎,心尖像是被细针扎了个对穿,又怒又怜。男人趴在她耳边呼吸灼热,掌心贴着脊背轻轻揉按,哄道:“酥酥,我断不负你。”
怀中之人早没了声响,鼻息轻浅,安然酣睡。他长长叹了口气,认命打横将人抱起,月色摇曳醉人,这一夜,竟比往日睡得都沉。
晨光熹微,谢令仪从睡梦中醒来,身侧已然冰凉,她敛容起身,就着案边冷茶略沾了沾唇,面上无嗔无喜,倒瞧不出端倪。
青雀进来服侍,说上京传了消息,旬考试题泄露找着了真凶,皇后受了委屈,已派皇城司恭迎娘娘回宫,顺带对旬考案首的慈幼司众人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