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澜捏着茶盏手背青筋隐现,低头啜饮两口,压下喉间异样,嘴上却仍不肯服输:“巧言令色。”
这便是应下了看管广平郡的差事,谢令仪心下稍安,知道能套住李若澜实在不易。他是熟读兵书的世家良将,若真翻身投奔朝廷,别看是个瘸子,依旧会带来永无止境的麻烦。
整装点兵之际,就有侍从来报梁清吟回了谢府,接着,女人风风火火闯进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要去和谈?!梁氏家庙的事呢?梁直呢?我梁氏女就活该当你们的人肉天梯是吗?!”
谢令仪手上动作顿住,郑重看着她道:“梁大姐姐,此番和谈只为全力对抗异族,梁氏的事我没有忘,武陵公做得孽也一直记着,待广平与冀州联手,定能逼迫朝廷让步…”
“撒谎!”
梁清吟厉喝出声,锐利的指甲刺入谢令仪手腕:“你和那些男人有什么区别,千难万险总要排在女人前面,国土重要,百姓重要,那我呢?我的娘亲,妹妹们呢?他们不是百姓吗?他们不是北襄的子民吗?为什么要将他们往后排!”
谢令仪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梁清吟这话原也不假,可若放任异族翻过杻阳山,满门老小皆难存活。
那女子似也隐约知这层道理,可偏生心有不甘,只能在谢令仪这里发泄。分明只差一步便能救出家庙中的女眷,如今这一退步,铲除家庙之事便遥遥无期。她北上求了梁煜,如今谢令仪又明言要先御外敌,她没了指望,心底憋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求告无门,恨不就死。
忽地後颈一痛,梁清吟腿脚一软,眼瞳骤然失了神采,歪倒在谢令仪怀中。後头红绡晃了晃手腕,朝她吐舌一笑:“家主且安心,她疯了,不打不行。”
雪花簌簌落个不住,挂着谢氏族徽的青毡马车在凛冽冬夜悄然辚辚,自广平郡向冀州方向迤逦而去。
“欲见我家大当家,须得有投名状,让弟兄们瞧瞧谢氏诚意。”
红衣女子负着大环刀,腰悬羊皮小鞭,在城楼前立得娇蛮,高高马尾晃了又晃,鞭梢点着眼前十坛酒瓮:“我肥水寨也不刁难贵客,痛饮至酣便是兄弟,请吧。”
谢令仪明面上只带了照夜一名护卫,然而这帮山野悍匪许得过指点,对她们还算客气,只是入城门时被人拦住,嚷嚷着如今他们落户此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城结交的,这才有了前面的刁难。
谢令仪环视一圈,围着的皆是粗野高大的守卫,身上军服各色不一,显然是四处集聚的蛮兵流寇。
她心下微沉,猜不透到底是梁煜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还是这襄王其实另有其人,但眼下若要和谈,还要见到这位襄王才是。
“投名状无所谓酒量,广平郡谢氏家主亲到,就是最大的诚意。”
“呸,你们这些世家惯会拿乔!”红衣女子见她不肯就范,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抽出鞭子朝两人甩去,被一个黑衣士兵拦在前面:“二当家的,大当家有令,若有广平来的客人,先留住他们,待他回来再做定夺。”
谢令仪眉心微动,敏锐抓住一个讯息,襄王此时不在城中!
那被唤作二当家的女子,则推开那人,娇叱道:“我乃梁煜未聘之妻,纵伤了两个妇人,他还能与我翻脸不成?这肥水寨,说到底还是我阿爹说了算!”
女子上前两步,上下打量来人,防备眼神掠过照夜,独独凝在谢令仪身上,思索间不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一暗。她早有耳闻,梁煜心尖有个心上人,曾被伤得深了,又闻那女子极有手段,当过皇后,又叛出为一方家主,梁煜正是受不得她权势过盛才离去的。方才听她自报家门,必是眼前人无疑了——原是旧情人。
想到此处,她也懒怠再提什么投名状,冷笑道:“原是那位家主,我想到了。”
不等谢令仪再多说一个字,她手中鞭子甩了出去,“咻咻”两声打在人身上,照夜上手去抢鞭,被几个长枪顶住:“你们两个女人,胆子不小,敢独来此处,莫不是还想勾他?”
冬衣厚重,甩在身上倒不疼,只是鞭梢带着铜刺,飞旋往谢令仪脸上钻,登时打出几道血印子。
那女子眯起眼,眼神轻蔑:“既来了便莫走了,我肥水寨最缺军妓,你二人手无缚鸡之力,正、正、好!”
话音落在一众哄笑里,照夜咬着腮帮迟疑看向谢令仪,来之前,主子就不许她动手,到了此时,自己受伤不说,几个汉子更是听了那女子的话,嬉笑着围走而来。
照夜身形绷得笔直,肌肉隆起鼓在衣袖中,仿佛一只匍匐的黑豹,一触即发。
谢令仪抬手蹭开脸上的血,眉眼锋利:“同为女子,你何必苦苦相逼。”
袖口里侧,是一只鸣笛,只要弹出,埋伏在附近的暗卫就会出现将她们带走,可谢令仪还不肯放弃,到冀州第一日就发生冲突,恐怕对和谈无益。
“你都要来抢我东西了,我还对你客客气气?”
那女子被她一番言辞逗得发笑,催促身边人将谢令仪拿下:“怕什么,天塌了有我顶着,大当家还能真与未来夫人翻脸不成?”
“残花败柳,不足为惧!”
几只沾着黄泥的手围上来,越来越近,鼻息间充满了男人的汗臭味,就在谢令仪弹动鸣笛的前一刻,城楼上传来一声怒斥:“住手!”
几人僵在原地,就见那人从城楼上极速奔下来,身形魁梧,皮肤黝黑,走得近了,能看到他眉心有道疤,从左边眉尾延伸到嘴角,似一只狰狞的蜈蚣,煞气如同实质围在四周,似杀神般缓慢走来。
自他到来,周遭人等包括那红衣女子,皆屏住呼吸,身形挺得笔直,不复方才轻慢模样,等来人走近,女子如猫儿见了耗子,低声唤道:“阿爹。”
“谢氏女家主。”那人步伐放缓,在她三步远站定,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中带着凶戾,冷冰冰扫她一眼:“久闻其名,我是襄王的岳父,肥水寨的前当家——吕水旺。”
第77章
“家主所言, 皆是利国利民之事,按说某当应从,只是——”
吕水旺笑意诡谲, 持刀割下羊腿肉塞入口中,重又打量她:“你我协同作战, 谁为先锋?谁做指挥?若真赶走异族, 又当如何论功行赏?”
茶盏中雀舌嫩芽舒展如墨绿蝶翼, 浮沉间荡开涟漪, 谢令仪摩挲杯沿,沉吟片刻道:“此乃国难当头, 广平与肥水寨当携力举兵, 共御外敌。待异族退去, 再议……”
“只怕到时候皇后娘娘甩手回了宫中, 撕毁条约, 叫咱们兄弟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哈哈哈……”
座下一众哄笑, 寨中众人猥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似等吕水旺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上。
谢令仪怒极反笑,眉峰凛冽挑起:“我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隐秘,你既已知晓, 便也该知道, 若今日你我和谈不成,广平回过头臣服朝廷, 我与君上鹣鲽情深, 到时二对一,你这寨子又能存到几时?”
“啪——”
台下匪寇闻言愤愤而起,那红衣女唤作吕莺儿的,更是将长刀拍到桌子上:“无耻!今日就是宰了你, 狗皇帝还能为你这□□报仇不成?”
谢令仪扫她一眼,心知这敌意必与梁煜脱不了干系。面上虽见小娘子作威作福,然最终定夺之人,仍是堂上那位。
谢令仪不再应她,目光转向吕水旺,又道:“吕当家,此事如何?你我相携,方是上上之策啊。”
吕水旺目光凝在谢令仪身上——此女胆识过人,敢携侍女孤身入冀州,已叫他高看三分。虽容色清素,然权势养人,言行间杀伐果决,周身气韵雍容,确是不容小觑。
她话虽刺耳,但并无虚妄,如今四州十郡三足鼎立,若广平与皇室联手,举国呈包围之势围困青州、冀州,恐怕他们肥水寨离覆灭也不远了。
男人目光如炬,盯着谢令仪半晌,哂笑道:“家主此话不假,只是我等粗人,大字不识得几个,画押凭证全然不信。但我与家主渊源颇深,我这小女,便于家主的旧时梁大当家有段姻缘……”
吕水旺招手,将吕莺儿唤到眼前:“我想,不妨双喜临门,家主嫁与鄙人,肥水寨与广平郡来个亲上加亲,到那时,谁为主将并无重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着,他探手就要去扶谢令仪,此时门外传来马匹嘶鸣声,一人匆匆闯入堂中,声音微喘:“我来迟了,吕当家说什么喜事?”
来人身形修挺,虽风尘仆仆仍难掩锐气压人。玄色战袍染尽尘霜,暗红血渍与黄土斑驳交错。他踏入堂中,甲叶随步伐轻响,与腰间战刀鞘身相击,发出“锵锵”锐响。
“煜哥!”
吕莺儿乳燕投林般伸手,被梁煜使着巧劲儿躲过,朝上位拱手抱拳:“吕当家,幸不辱使命,已攻下益州铜阳县,不日便可北上行进。”
“哎,贤婿客气,都说了你和莺儿成婚后,你就是大当家,不必事事向我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