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跪在地上如丧考批,继后吩咐着将人带下去,她身家性命捏在主子手里,庆阳回来她也只敢说是告老还乡,不敢再提别的。
陆绵绵缩在榻上,手里抱着碗牛乳血燕,边喝边抱怨:“你是太好心,这等刁奴,在外面给你没脸,你竟就这么放她离去。”
“姐姐,你可知李氏同庆阳说了什么。”谢令仪将手中的信纸扔入炭盆,火舌喷涌,极快将那叠纸吞噬殆尽。
“她说,整个北襄是皇子们的,庆阳不配,虽是公主,与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女人天生就得依附男人,在家随父,出嫁随夫,衣食起居够用即可。”
“可我,偏要教庆阳何为社稷。”谢令仪那双杏眼亮得惊人,“这北襄,也未必都是皇子们的。”
“呲啦——”
最后一片碎屑化作灰烬,碳盆上围着个铜炉,正是水开,发出“呜嗷呜嗷”的悲鸣,似哭泣似叹息。
一双素手将铜壶高高提起,滚水飞溅而下,碰撞上茶叶酝出浅薄清雾。
“茶正当时。”
秋狩第一日收获颇丰,皇帝猎得只银狐,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是极难得的银灰,当下吩咐回去做个围脖送给继后。
猎得的猎物晚间摆在篝火旁边,帝后二人端坐,就听段怀临道:“你今日没瞧见,梁老太君虽知天命,射猎上却不输儿郎,孤今日瞧得清楚,举八石落日弓,百发百中。”
“那头母鹿,便是梁太君所获。”
比人还高的猎物压在场上,是最夺目的存在。巨大的阴影笼罩篝火,母鹿下方血迹斑斑,四周皆是拖拽痕迹,足见猎物庞大。
谢令仪的目光从猎物转向别处,一眼便看见皇帝口中的梁太君,她身着宝蓝窄袖灰鼠袄,外罩松绿竹纹大氅,头顶虽生华发,却是背脊笔直,双目炯炯。
见继后看她,她也毫不畏惧,侧过身子朝她点头行礼,举杯遥祝。
“臣妾祖母粗鄙,叫君上笑话了。”昭妃举起酒杯递到皇帝嘴边,“比不得太后姑母饱读诗书,祖母早年行军,若不是祖父收留,怕也只能做个屠户,听说当年无人敢娶呢。”
梁清婉捂嘴浅笑,手指搭在皇帝肩膀,樱唇迎上去:“君上,还请满饮此杯。”
“皇后以为呢?”
段怀临侧首,躲过美人在怀,眼神重又停在谢令仪身上。
“女子多样,饱读诗书是美,行军猎杀是美。”谢令仪转头,凝视着梁清婉,含笑低语:“昭妃娇俏温柔,甚美。”
“你!”
梁清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全身卸力,继后的话平淡无波,仿佛讽刺一般,她正要怒气冲冲瞪回去,却发现对方正笑意璀然望过来,耳根骤然发热,心知口舌上占不得便宜,只能强装镇定往杯中倒酒。
酒酣意浓,皇帝对猎物论功行赏,诸臣多是野兔雉鸡,独梁太君猎物最大,第一日的彩头,自然落在梁家。
武陵公整衣敛容,含笑上前领赏。北襄男子为尊,哪怕如梁太君这般骁勇善战,嫁人后也只能冠夫姓在后院磋磨此生。
譬如此刻,分明是她的荣耀,却由武陵公代替,而她还要被后院新抬进的小妾压上一头:“妾身是君上下旨抬入府的,夫人虽为正妻,妾却也是贵妾。”
梁太君身侧那女子,正是前不久闹得极凶的外室,此刻随武陵公上前,准备接受嘉奖。
“今日的彩头,孤许他一个心愿。”
武陵公听此欣喜若狂,与身侧女子对视一眼,握住她的手大步上前,颇有些少年意气。
“臣请求纳爱妾夏氏为平妻,入主粱府。”
此话一出,皇帝脸色微变,竟叫武陵公钻了空子。
下方已有言官忍不住开口:“简直荒谬!宠妾灭妻!朽木不可雕也!”
“此言差矣,武陵公为家主,妻妾嫡庶全在他一念之间,家主为尊,倒也相宜。”
两相正吵得火热,武陵公听到有人支持,更是昂首挺胸,极是得意。
谢令仪上前半步,与皇帝并肩而立,肃然开口:“祁氏,你且上前。”
第8章
梁祁氏上场时,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是曾令西南五国闻风丧胆的祁红缨,女人要想在世间名利场上厮杀,得活得像个男人。
时间是个残忍的东西,能叫美人迟暮,能让英雄白头。
五十七岁的祁红缨,走不得四方步,握不住乌金虎头枪,嫁了人,连带着失了姓名。从此,她不是祁少将军,她是梁祁氏。
谢令仪双目沉沉注视着妇人,细纹横生,双鬓斑驳。关于梁家后院的事,她也听了许多。
出嫁随夫,所以倾尽嫁妆供养梁家;祁家全族战死沙场,梁氏宗族欺她无人,行事越发张狂。
“你得了今日彩头,可有心愿?”
“臣妇求一纸和离书,请君上,娘娘恩准。”
此话一出,犹如水落油锅,炸起惊声一片。
武陵公闻言恼羞成怒,放开妾室的手,走到祁氏面前低声怒斥:“你疯了不成?闹到外面来!”
“是啊夫人,你再容不下妾身,也要考虑少爷们的前程,煜哥儿还在御前当差呢,这叫他们日后怎么见人。”
夏氏如弱柳拂堤,攀在武陵公胸口嘤咛哭泣,“夫人容不下妾身,妾唯有一死!”说着竟要撞柱而去。
一旁的梁氏子孙纷纷上前说和。
“祖母你年纪大了也要懂点事儿,夏姨娘多般忍让,况且哪个家主不是三妻四妾。”
“我看祖母就是糊涂了,还是尽早就医安享晚年吧。”
“婆母万万不可,夫为妻纲,怎可和离伤了夫家脸面。”
“要我说,难道梁太君就没错吗?若她真有贤能,武陵公又怎会养个外室……”
流言如沸涌上眼前,祁红缨眉心松动,她难道真的错了?
世间对女子的禁锢,犹如一把枷锁,将她层层压制,喘不上气。
昔日亲密无间的梁家人,此刻都跳出来指责她为老不尊,毫无容人之量。一个个神色冰冷,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
她忍了半辈子,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还要和离,给儿子孙子丢脸。
恨啊,可该恨谁呢?
似乎谁都没错,可偏生她要咽这委屈,吞这苦水。
梁煜沉默上前,高大的身影挡在梁太君身侧,替她遮住场上不怀好意的视线。
“君上,祖母突发癔症,容臣带她离去。”
谢令仪上前两步,背对众人朝皇帝行礼:“君上,臣妾以为,既然此事因夏氏所起,她既要寻死,不妨成全她,这样既保全武陵公脸面,也能让祁氏消气。”
段怀临眼中划过一丝戏谑,颔首示意她站起回话。
已有人跳出反驳:“这怎么行,堂堂男子逼死妾室,只为女子消气,这简直倒反天罡。”
谢令仪调转视线,说话的是国子监司业虞丰清,年余半百,虽是迂腐,然老当益壮,这次秋狩还带了两名雏妓取乐。
他翘着胡子,上前两步说道:“武陵公不过风流,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不如罚酒三杯,大事化了得好。”
说着,他揽过一位年纪堪能做他孙女的雏妓,含糊道:“娘娘年少,眼中揉不得沙子,当年元后在时,最有容人之量,为君上广开后宫,一度传为佳话。若今日元后在,必将成全武陵公啊。”
提到元后,场上议论声渐消,有些胆子小的官员甚至偷瞄段怀临脸色,谁不知道,元后是君上的逆鳞,元后病逝,君上悼心失图,接连罢朝三日。
眼见风波渐消,武陵公预备先将妻子拉下去,只听继后掷地有声道:“君上是天下人之父,臣妾既是皇后,亦是天下人之母,臣妾跪请君上,为祁氏做主,恩准和离。”
四下无声,谢令仪跪得笔直,孤身挺立,简练的骑装将她身形包裹妙曼,背脊不倒,素白的小脸紧绷着,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梁煜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那抹背影,他原以为,为祖母求得正妻之位,便是圆满。
可祖母一直要求和离,祖母性烈,他亦颇有怨言。人生在世,各退一步,何故走到玉石俱焚两厢决裂的地步。
他侧身握拳,甚至怨恨继后跳出来,似乎他方才随武陵公将祖母带走就能粉刷太平。
祁红缨挣脱钳制,在众人错愕目光中,随继后身后跪下:“父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武陵公梁直宠妾灭妻,私养外室,为家不忠;当年承诺我父永不纳妾,言而无信,是为不孝;妾室夏氏……”
“住口!”
武陵公骤然出声,豆大的汗水往下掉,旁人看来是过于宠爱妾室,不忍正妻辱骂,他则清楚,夏氏是前朝罪臣之后,此刻身份不可暴露。
这老妇,竟不顾梁氏子孙的前途,为了和离,要拖着梁家去死!
他怒视着眼前的妻子,不顾君臣之礼,紧跟两步上前拉扯她,恶狠狠道:“离!回去就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