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澜猜出他的想法,斟酌半天方才开口:“蝰蛇……是我放入的。”
帐中哽咽声一停,藏锋松开他冰凉的手,冷哼道:“那被咬时,主子定然掌握好了力度!”
那句“自然”被李若澜吞入喉间,藏锋待他,早逾主仆之分,此番自戕般的算计,他深知会刺痛对方,唯恐其悲痛之下乱了方寸,才狠心隐瞒。
藏锋负气而去,竟亲自策马奔赴广平送信。消息传入病榻时,李若澜只是阖了眼睑,未置一词。他被双亲弃绝陇西,对这世间亲缘本就凉薄,藏锋若当真也舍了他……那便舍了吧。
他孤零零躺在榻上,自弃的念头如毒藤缠绕,谁叫他是天煞孤星,活该呢。
自北境至广平郡,纵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此刻谢府之内,府医步履匆匆,进出不停,连远在外间采药的袁无恙也被急令召回。
那日梁清吟被绑在马群,跟着而来的两个武婢挟持梁开方将她救出,回来途中遭到梁氏狙杀,梁清吟被烈马踹中心肺,九死一生。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梁开深以为耻,砍去妻子的双手抢先送入谢府,诛心之举叫梁清吟当场吐血倒地,昏死过去。
这夜袁无恙施针完毕,神情暗淡走到房外,对谢令仪摇头:“不成了,她心脉受损,早不想活了。”
话音未落,一只翎毛凌乱的黄毛鹦鹉仓皇闯入庭院,被守夜的照夜揪住尾羽。解下爪间信筒,展开的素笺上污迹斑驳,唯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安否。”
第88章
青雀小心翼翼地将琅玡和那张染血的纸条放在梁清吟枕边。房门外, 谢令仪五指死死揪住胸前衣襟,指节泛白,愧疚与后怕如同藤蔓瞬间缠紧肺腑, 勒得她几乎窒息——若她当初能早些发兵西平……梁大姑娘何至于用这般玉石俱焚的法子!
“袁袁!”她猛地转身,声音带着颤栗, 死死盯住袁无恙,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用尽何种手段, 我只要她活!”
袁无恙从未见她如此失态,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旋即恢复清冷, 淡淡睨她一眼:“倒也不是全然无望。若肯不计血本地砸下那些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吊住一口气, 或许还能一试。”
“天材地宝”四字虽笼统, 却让谢令仪心头猛地一跳。世家百年底蕴, 谁家私库没几件压箱底的救命奇珍?她脑中念头飞转, 根本来不及细究袁无恙未尽之言, 一把拽过红绡:“开库房!快!”随即又急促地转向袁无恙,“劳你移步,随我去掌眼, 但凡有一线希望之物, 尽可取来!”
袁无恙被她这雷厉风行、失了方寸的模样弄得心头疑窦丛生。谢令仪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今日竟连话都未听全便急吼吼要去翻家底, 实在蹊跷得紧。只是此刻人命关天, 她也收起调侃之心,一把扣住谢令仪欲疾奔的手腕:“且慢!没用的。”
谢令仪脚步一滞,愕然回望。
袁无恙迎着她焦灼的目光,声音沉缓而带着一丝无力:“寻常所谓的珍稀药材, 纵是世家秘藏,只要存于世间,总有寻获之机。我说的‘天材地宝’……乃是我袁氏先祖耗尽心血炼制的‘九转还魂丹’,传闻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可惜丹方早已失传,家父穷尽一生亦未能复刻……此丹,已成绝响。”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谢令仪原本紧绷如弦的双肩骤然垮塌,低喃道:“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连袁无恙都束手无策,这天下,还有谁能从阎王手中抢人?
绝望如潮水漫过心头,谢令仪双目瞬间泛红,尖锐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刺目的血痕——是她!是她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若当初肯借兵……总好过让她孤身一人,落得如此惨烈收场!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袁无恙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追忆的冷嘲:“想当年,仅存的几枚九转还魂丹,被祖父当作长生贺礼进献给了那位痴迷仙道的大成帝君。后来听说……帝君转手便赏给了几位功勋卓著的武将,呵,倒也算‘物尽其用’了。”
大成帝君!段怀临之父!
谢令仪呼吸猛地一窒。那段帝君醉心方术、宠信袁氏的旧事瞬间涌入脑海。而当年能得此“重赏”的武将……除了武陵公梁直,便是镇北侯李晓!
一道亮光骤然劈开绝望的阴霾!
“此等续命神丹,必是传世之宝!李家私库之中,定有留存!”谢令仪猛地抬手抹去眼角湿意,眼中颓败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决绝。她转身就要点齐人手,星夜奔赴陇西!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自门外传来,带着冰冷的嘲讽,由远及近:“谢家主莫不是贵人多忘事?我家主子如今陷在北境泥潭,陇西李氏……早已被二少爷李若川攥在手心,围成了个插翅难飞的铁桶!您当如今还是您谢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陇西郡么?”
来人正是藏锋,李若澜那位如影随形、此刻却满身戾气的贴身近侍。
谢令仪脸色瞬间铁青,倒非因藏锋的抢白,而是被李若川这釜底抽薪的毒辣手段所激——强占李氏祖宅,这是要将李若澜彻底逼死在前线!胜,无家可归;败,万劫不复!
藏锋带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谢令仪眸色沉凝,寒意凛冽。梁清吟命悬一线,李若澜身陷绝境……这陇西李氏的龙潭虎穴,她是闯定了!
心念电转,决策已定。
当夜,三道迅疾如鬼魅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潜出谢府,朝着陇西郡的方向疾驰而去。此行,非为求取,唯有——硬夺!而镇守在那座“铁桶”之中的李若川,对她恨之入骨,又岂会施以援手?
孟夏方至,陇西之地已渐生燥意。李若川少年心性,跳脱不羁,奉命独守祖宅,更似脱缰野马。连日来,他只着一件薄绸短衫,于校场之上纵马驰骋,汗透重衫犹不肯歇。少年人精力旺盛,常操练至子夜时分,方觉筋骨舒泰,尽兴而归。
他年齿尚幼,于理家治业一道懵懂无知。府中三房遗孀皆闭户自守,不问外事。李若川至此,既无长辈约束,又无琐事烦心,恰如游鱼入海,飞鸟投林,逍遥快活,好不自在。
主上既疏于管束,阖府上下自不免懈怠松散。谢令仪一行由藏锋引路,竟轻易潜入这陇西李氏的深宅大院。
藏锋在前引路,口中低语:“西北角那处,便是私库重地。内里机关密布,凶险异常。若无钥匙,纵是绝顶高手,恐也难全身而退。”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蓦地多出一物——一把黄澄澄的古朴铜钥,静静躺在谢令仪掌心。
藏锋双目圆睁,失声道:“这……这钥匙!你……你从何处得来?”
却见谢令仪神色淡然,只简略道:“昔日行宫之中,李郎君所赠。”当初李若澜以那盒珍贵的“鲛人膏”毒伤她后,为平息其怒,将此等重宝相赠,方换得她不再追究。
藏锋目光如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那钥匙之上,再看向谢令仪时,眼中已满是肃然与难以置信的敬意。此乃李氏主母方可执掌的秘钥!除当家主母外,唯有李若光代掌家业时曾短暂持有。如今竟如此“轻易”落入这位谢家主之手?
藏锋心中念头急转,暗忖:“莫非……莫非当日在行宫之中,主子与她并非全然做戏?竟是情难自已,假戏真做了?”越想越觉此理甚通。试问这许多年来,何曾见主子容哪个女子如此近身?更遑论赠予此等象征身份权柄之物!
若她真是主子心尖上的人……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念及此处,藏锋竟收起满身戾气,神色一正,对着谢令仪抱拳沉声道:“谢家主放心!属下此行定护您周全,万死不辞!”
再说这李氏私库藏在书房里侧的夹层中,围绕书房而建,宽度三尺,两侧各修到顶博古架存放珍物,留存空隙仅容一人通过。
三人中,藏锋在前探路,谢令仪留在中间探寻,照夜最后在门外留守,以防夹层门关闭。
几人绕开守卫进入私库,里面琳琅满目摆满紫檀木小箱,若寻丹药,需得一个个打开箱子探查,极费时间。
藏锋边走边与谢令仪解释,李氏靠军功发家,早些年与兰陵萧氏、太原王氏最为交好,这藏在私库里的东西,也多为与两族相换信物,珍奇,至于帝王赏赐,最为贵重,大约在私库深处藏匿。
两人并列在夹道穿行,走到深处,是一方木门,黄铜钥匙置入,门后是方延后的楼梯,曲折蜿蜒,通往幽处。
谢令仪抽出丝绦绑在她与藏锋手腕,黑暗中最易迷失方向,他们绑在一处,轻易不会走失。
方踏入门后,身后木门应声关闭,自上倏尔降下一面巨大的铁栅栏将木门牢牢护住,黑暗中传来轻微风声,藏锋抓住谢令仪猝然闪躲,方才所处之地,赫然立着数枚桃花镖。
静室里传来响动,李若川站在角落,低低笑出声:“父亲猜得不错,李若澜重伤,你定会来私库取药。”
他双手抱在胸前,垂首冷睨着两人:“可惜,你们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