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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22)

  美惠渐渐忽略掉他的存在。院子里总是很安静。李子树的花都开了,白色花瓣被风摇下来,像细细的雪。美惠把桌子搬到了树下,有时她会泡一壶茶,坐在那里看书。她随身带了几本小说,但看得很慢。书里的事情已经不能打动她了。

  不过有一个好兆头是,她不再失眠了。她开始睡得很多,做很少的梦。

  白天的阳光太猛烈,美惠通常等到傍晚才出门,找个咖啡馆坐一会儿。她早就戒掉了咖啡,去那里只是为了听听旁边的人讲话。咖啡馆都小得只有几张桌子,邻桌的人好像是在她的耳边讲话。她听他们谈论着哪里有一个合算的院子出租、去印度的特价机票,以及哪支著名的乐队本月会来大理演出。大多数资讯对她来说毫无用处。不过她的确也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哪一家餐馆有广式的煲汤,哪里可以买到二手的英文书。有时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她就只在那些细窄的巷子里走一走。在那些从前的习惯里,散步可能是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个。

  古城很小。走来走去都是那几条路。女孩摆摊的那条街她每天都会走。那里有一家很大的水果摊,可以让她买些青枣和山竹,还有一家不错的面包店,她有时会拿上一根小法棍当第二天的早餐。每次经过那个摆摊的女孩,美惠总是放慢脚步,远远地看着她。她的摊位前面总是围着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拿起首饰在自己的身上比画着。她们叽叽喳喳的,美惠不愿意靠近。

  有一天傍晚,美惠坐在咖啡馆里喝东西,就听到邻桌的两个女孩谈到了那个摆摊的女孩。

  “初初去不了新疆了,她得继续在这里摆摊。”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孩说。

  “为什么?”她的朋友问。

  “前阵子她因为严重贫血住院了,花了很多钱,医药费是别人帮忙垫的,得还上才能走。”

  “她看起来挺壮的啊。”

  “谁知道呢?”

  “她那个男朋友呢?”

  “她刚出院的时候就分了。因为那个男的和别的女孩上了床,这样的事据说也不是头一次了。”

  “真看不出那个男的有什么好,唱歌的时候眯缝着眼睛,样子好猥琐。”

  “初初喜欢啊,觉得他写的歌很有思想。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啊?”

  “不是有天晚上你带我去樱花酒吧的吗?初初也在,已经喝醉了。”

  “哎哟,现在都没有人敢和她去酒吧了,她喝醉了还得把她拖回家。”

  “所以呢,你打算一个人去新疆了?”

  “我还是想有个人做伴。不过就算初初真的能去,我恐怕也得好好想想。她每天晚上都要喝酒,而且万一再贫血晕倒,我还得陪她去医院。”

  “她可真是一个麻烦的人呀。没问你借钱吧?”

  “没有,她应该知道我是肯定不会借给她的。”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别的,才结了账起身离开。大理摆摊的女孩那么多,可是美惠没有理由地知道,初初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女孩。

  第二天中午,天空开始下雨。美惠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李子树簌簌落下许多花瓣,像她每次梳头时掉落的大把头发,让人心慌。她拉上了窗帘。旅馆的房间很冷,美惠打开电热毯,一觉睡到了天黑。

  雨已经停了。美惠用冷水洗了脸,穿起外套出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水洼漾着一小钵光,那个叫初初的女孩应该不会出来摆摊了吧,美惠想。但她还是不知不觉走上了那条街。

  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女孩。摊位四周围了一圈那种缠挂在圣诞树上的串灯。旁边多了一块硬纸壳牌子,上面用彩笔写着“手工首饰,旅行的记忆——尼泊尔—泰国—斯里兰卡—印度”。摊位前面没有人,女孩捧着一次性的纸碗,埋头吃着酸辣粉之类的东西。美惠慢慢地走过去。她迟疑了一下,蹲下身随便拣起一串手链。廉价的珠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条绳子上,湖蓝配艳金,还缀着许多铃铛。她又拿起另外一条,青色珠串上缀着苗银的镂空吊坠和铃铛。

  “那个是青金石。要贵一些。”女孩说。她的声音里掺杂着一部分没有变声的童音,有些沙哑,像个被锁在房间里的小女孩发出的嘶喊。美惠问了价钱,所谓的贵一些是一百块。

  一辆自行车戛然停在摊位前面。

  “初初!”坐在车上的年轻男人唤了一声。美惠没有猜错。

  “还在摆摊啊,”那个男人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睡了一下午,醒过来没事干,就出来继续摆摊了。”初初揉了揉眼睛。

  “又 吃这 种没 营养 的东 西, 你不 是贫 血吗 ?” 男人 暧昧 地笑 了笑,“去我那里,我做给你吃啊。”

  “改天啦。你收摊了?”

  “两条狗在家里等着呢。”男人用脚蹬了一下地,“先走了。”

  “好的,记得帮我问租房子的事情啊,我很快就得搬出来了。”

  “现在哪里有那么便宜的房间啊!”男人扬了扬手,踩着自行车咯吱咯吱地离去了。

  女孩低下头,搅动着纸碗里的酸辣粉。那股油腻腻的酸辣味逸散出来,让美惠有些反胃。

  “初初,你还在啊,我们先走啦。”一对情侣经过的时候热情地打招呼。

  “我也快收摊了。”女孩说。

  美惠匆忙地挑选了两条手链,反正她永远也不会戴。她很久没有买过首饰了。去年在马德里,她丢了那枚戒指。她记得很清楚是把它放在了旅馆房间的盥洗池旁边,可打扫卫生的女人坚持说没有看到。

  她用不流利的西班牙语向酒店经理描述着那枚戒指的样子,说不下去又改成英语,反反复复,直到落下眼泪来。从那时开始,每次旅行她都会丢一两件首饰。她等着它们全部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并且也不打算再添置。

  美惠没有还价。她付了钱,站起身来,但没有立即离开。

  “这些石头和珠子都是你从尼泊尔和印度带回来的吗?”美惠问。

  “我没去过尼泊尔和印度。”女孩眨眨眼睛,“不过我要去的,只是一直没有办护照。”

  “那你还写这个,”美惠指了指她身旁的牌子,“摆明是欺骗啊。”

  “我卖得很便宜,撒的都是一百块以内的小谎。”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

  “反正你都付钱了啊。”女孩捏了捏她的那只玫粉色的皮革钱包。

  “可我本来还打算再买呢。”美惠一脸认真地说。

  “我迟早会去的,我只是、只是暂时被困在这里了,”初初辩解道,“你多买一点,帮我攒够了旅行的钱,等我真的去了尼泊尔和印度,再从那里买些珠子和石头编成首饰还给你。”

  “好吧。”美惠笑着说,“那我明天再来买一百块钱的小谎。”

  “我再做些新的。”初初说,“你喜欢红色还是黑色?”

  “少加几个铃铛怎么样?”美惠摇了摇她买下的那两串。

  离开摊位,美惠一个人走去餐馆。初初说喜欢铃铛,是因为晚上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会觉得好像很热闹。但美惠还是把两串手链攥在手心里。里面的珠子隔着铁皮轻轻地撞击着她的手心,发出微闷的声响。这一丁点热闹,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那天以后,美惠每个下午都会到初初的摊位去,随便买一两件东西,和她说说话。初初总是跑到对面的小面馆去借一条板凳,让她陪自己坐一会儿。美惠起先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会想象自己真的是一个摆摊的人。

  初初只有二十四岁,虽然长久的日晒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她看起来更老一些。要了解她很容易,她是那种什么话都和别人讲的人。出生在重庆附近的乡下,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孩子太多,不堪重负,五岁那年父母把她送给了一个远亲,没过几天那个人反悔了,又把她送了回去。据说是找人拆了八字,说她命里会克男性长辈。后来他们就把她寄养在奶奶家。奶奶很早就守寡了,在那里她没有人可以克。初中的时候她开始逃学。但成绩一直不错,最终还是考上了一所大学。家里给她的生活费,她通常很快就花完了。她开始不断离开学校,去附近的地方旅行。有时候只是想坐坐火车,到了目的地没有出火车站又折返回来。大四那年,她没有把家里给的学费交给学校。那些钱被用来买了一架相机和一张火车票,还有几件当时她觉得相当漂亮的衣服。学校没有发给她毕业证,可是她不在乎。毕业典礼那天,她已经到了云南。她开始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旅行。摆摊之前她在酒吧调酒。据说有时能调出“很销魂的酒”,有时则让人无法下咽。但后来离开的原因是她自己喝醉了,有人把吧台里的威士忌都偷走了。她开始摆摊,把批发来的珠子随心所欲地编成一件件首饰。有时很好看,有时丑得要死。“我需要灵感。”她说,她把它当作一项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来做。也恋爱过几次,都是对方离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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