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需要自由了,所以他们才会无法忍受吧。”她自己说。至于那个在乐队唱歌的男友,她几乎只字未提。不过她那条名叫“小米渣”的土狗是他送给她的。她号称很爱它,却总想把它送给别人。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离开大理了,虽然按照目前的赚钱速度,她至少要待到明年夏天。
不过,初初的生意的确不错。那些游客经过的时候,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那些首饰,而是出于对她的好奇。她总是穿着披披挂挂的长裙,颜色鲜艳到令人惊愕,手腕、脖子和头发上挂满了首饰,像是一个神秘的吉卜赛女人。经常有人会要求和她合影,她风尘仆仆的形象符合人们对于流浪的向往,是他们想要收存的旅行记忆。他们和她攀谈着,因为她是那种他们想在旅行中认识的人。她和他们很快成为朋友。等到她收摊,他们就请她去喝酒。他们需要仰赖她,才能找到隐藏在巷子深处的酒吧,喝上便宜又好喝的老挝啤酒,这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而对于初初来说,只要有免费的啤酒喝就足够了。音乐很吵,大家不用说什么话,就只是喝酒,纵情地喝,一醉方休。
告别的时候,她的新朋友很伤感,有人搂着她的脖子哭,因为明天或者很快就要回到乏味的日常生活里去了。
那些人其实是在消费她,美惠心想。但她没有说。她知道要是她说了,初初一定会耸耸肩膀说:“我不在乎。”她的可悲之处在于无知无畏。她什么都不知道害怕,那正是美惠喜欢她的地方。
美惠只和初初一起去过一次酒吧。那天初初坚持要请她吃饭,说是为了感谢之前她买过自己那么多首饰。她们去了初初常去的一家小餐馆。美惠让自己学着宽容,但还是忍不住掏出纸巾擦拭茶杯。菜都是辣的,用初初的话说,只有吃很辣的食物,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走出餐馆的时候,初初忽然问她能不能陪自己去酒吧待一会儿。
“大鸣会在。今天是星期五。”初初轻声说。大鸣就是她那个搞乐队的男友。每个星期的这一天都会在樱花酒吧演出。有人告诉她,他就要离开大理,搬回西安了。所以她想再见他一面。
“我们就喝一杯好吗?”初初说,“喝完就走。”
她们点了啤酒,在酒吧最靠近舞台的位子上坐下来。初初握着酒瓶,和她面前的那瓶撞了一下。
“干杯!”她说,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我看上去还行吗?”
“不错。”美惠说。
“我又胖了。我自己知道。”初初说,“他喜欢瘦的,身上的肋骨摸起来就像一把琴。”
一个光头的男人走上小小的半圆形舞台。不是初初要等的人。
“大鸣通常都要晚些才会上场。”初初说。
一小簇光打在光头歌手的脸上。深陷的眼窝,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深情地撩着吉他,唱起一首很老的粤语歌。酒吧里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就各自喝酒聊天了。只有美惠一个人在心里跟着哼唱。听歌是很容易出卖年龄的。旁边的人聊天声音越来越响,不断迸发出一阵阵笑声。唱完一首以后,光头歌手看着下面,似乎想等这一阵吵闹过去再开始唱。等了一会儿,情况并没有好转,他又拨起吉他,继续唱了。美惠一直仰着头看着那个歌手,她只是觉得,要是那个歌手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也许就不会觉得太孤独。
“一到晚上就觉得手脚发冷。我得喝点烈的。”初初跑到吧台,点了一杯伏特加。光头歌手离开了舞台,但他喝了一杯酒,又重新回来了。
“唱点来劲的!”底下有人嚷道。但他一开口,又是一首舒缓的老歌。有人站起来走了。初初变得焦躁起来,很快把酒喝光了。
“再给我一杯,一样的!”初初拉住一个服务生,问他今晚还有没有别的歌手来演出。服务生摇了摇头,说他也不清楚。
服务生端着酒走回来。他站在那里,盯着初初从钱包里掏出钱来付账。他显然认定她已经喝醉了。
“钱不用找了,还要一杯。”初初看着美惠,“我请你喝。你平常都不喝酒吗?你难道就没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要是喝完了不用再醒过来我就喝。”美惠说。
初初摇晃着酒杯,用一只手拢起耳朵:“你说什么?”
美惠摇了摇头。她在等演出结束,然后马上离开。她早就该走了。可她只是不想让光头歌手太难过。
服务生又回来了,手里捏着那张粉红色的钱。
“嘿,怎么回事?酒呢?”初初冲着他嚷道,“你可别告诉我酒全都卖光了!”
“酒还有。”服务生顿了顿,“不过这是一张假钱。你恐怕得换一张。”
初初翻腾着空空如也的钱包,摇了摇头:“你只能要这张。我没有别的钱了。”
“可这张真的是假钱。在亮一点的地方就能看出来,都不用机器。”
“你的意思是就我一个人蠢,看不出来是吗?”初初从他手里接过那张钱,拿在眼前看着。“这是下午的两个姑娘给我的,”她对美惠说,“她们在我的摊子上待那么久,就是为了把这张假钱花出去。”她冷笑了一声,把那张钱揉搓成一团,攥在手心里,“要是陌生人就算了,可我们是认识的,去年在拉萨,我们住同一间青年旅社,还一起喝过酒。”初初转过脸来,迷茫地看着美惠,“这是为什么呢?”
“这很正常。”美惠说。
“你知道吗,”初初说,“和大鸣上床的女孩就是我的朋友。后来她还来向我道歉。我问她怎么有脸来。她说她觉得我会原谅她,因为我们是朋友。天哪,因为我们是朋友!”她“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桌子上,“去他妈的朋友!”
“所以只有陌生人是最善良的,也是最安全的。”美惠苦涩地笑了一下。
“那些买了我首饰还请我喝酒的陌生人。”初初说,“我仰仗的全是他们的善良。”她挥着手臂说,好像在和那些不在眼前的人干杯。
“对不起。”服务生说,“你们可以先把钱付了吗?”
光头歌手终于唱完了最后一首歌。他收住声,怔怔地看着台下寥寥的观众,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刚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
“谢谢。”他有点虚弱地说。
只有美惠一人鼓掌。走下台的时候,歌手转过脸来。他们看着彼此,短暂地、匆忙地笑了一下。也许这就是陌生人的善良吧。她回过头来时,初初已经不在她的座位上了。
“你说什么?他已经回西安了?”初初追着一个梳着鸡冠头的男人从后台走出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真的不知道。”男人拉上夹克的拉锁,朝门口走去。
“那你怎么那么确定他回去了呢?”初初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
男人停下脚步,看着她:“你也可以再去他的住处找找看。”
男人要跨出门去,初初挡在了他前面:“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等到星期五的演出完了再走?”她对着他嘶喊。
那个男人不安地望了望酒吧里的其他客人:“每个星期都有星期五。他不能那么一直演下去,你说对吧?”
“可他至少应该再见我一面的啊……”
“他可能不这么想。”鸡冠头的男人轻轻地拨开她的身体,走出门去。
初初蹲在门口大哭起来。美惠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别哭了。要哭也等回到家再哭吧。”美惠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人家幸灾乐祸地看笑话。”
“我只是想再看看他,这个要求过分吗?”初初号哭着,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她感觉到女孩的眼泪穿过衣服,落在她的皮肤上。那些发烫的毒素轻轻地撞击着她。
“好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美惠说。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那天之后,初初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摆摊的时候无精打采,游客忽然变得很少,生意糟糕得一塌糊涂。到了周末该交房租的时候,她连一半的钱也没有凑足。老板说,现在碰巧有人想租,所以她必须在两天之内搬走。
“我打算到洱海边上搭一顶帐篷,你说怎么样?”初初问美惠,“有很多情侣在那里搭帐篷,为了晚上看星星。”
美惠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可以先住在我那里。我那里有两个房间。不过我睡眠很差,所以你晚上不可以太晚回来。”
“告诉我,是天上的哪个神仙派你来的啊?”初初睁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
第二天,美惠很早就醒了。她把放在外面房间的行李箱拖进来,收起摊放在床上的衣服。她找来一只玻璃瓶,灌满水,把花瓶里的野花分出一半插进去,摆放在外屋的床头上。她拿出一块新毛巾,挂在洗手间的架子上。毛巾是天蓝色的,摸起来很柔软。她愿意多给那个可怜的女孩一些温暖。还有两张镶在木头框子里的小版画,绘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摆裙和太阳帽,是她从布拉格的古董店买的。她粘上挂钩,把小画挂上去,退后几步打量着。屋子里顿时有了一点家的气氛。从前她喜欢在墙上挂照片,家里的客厅有一整面墙上都是,现在她却觉得还是画比较好。照片是太残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