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掇完屋子,她发觉自己出汗了,连脚心也是热的。很久没有做过家务了,几乎忘记了这种劳动之后的愉悦。时间还早,初初中午过后才会搬过来。她洗了一个澡,站在镜子前面吹干头发,又耐心地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头发。她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手机在床头柜上闪动起来。是女友莉莉打来的电话。前几天就打来过几次,她都没有接。但她今天心情不错,只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按下接听键。
“你难道打算在那里定居了吗?”莉莉在那端嚷道。
“我只是想先住一段时间。”美惠说。
“Peter去过,说那里就是一个县城,公共厕所都是露天的,晚上没有灯,很恐怖。”
“多住一些时候就会觉得不一样。”
“可能吧。噢,我想起来了,Peter公司从前的一个员工在那里买了房子。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他啊,你可以去他家玩,吃个饭。他太太做的布朗尼特别好吃。”
“不用了。你不要打电话。”
“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个人说说话,不至于总是一个人,那么孤单……”
“我现在很好。”
“在那里也交到几个朋友了吧?”
“嗯,有几个。”
“台湾人吗?要么就是上海人。好像这两个地方的人去得特别多。”
“莉莉,我得挂了,等会儿有朋友要来找我。”
“你要好好的,让自己快点好起来……”
挂断了电话,她走到窗前。院子里,阿海正拿着一把长柄剪刀给李子树剪枝。剪下来的长枝堆在地上,上面还带着几朵来不及凋谢的小花。
要是告诉莉莉,她交了初初这样的朋友,莉莉大概会昏过去吧。
可是她不在乎。昨天晚上她还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现在却不再怀疑了。她从床边坐下来,感觉内心很平静。她不需要朋友,她要的只是一点陪伴,轻松的、没有伤害的陪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好起来。况且初初的确可怜。这段痛苦的日子会很难挨,美惠知道,她也需要自己的陪伴。
下午三点过后,初初来了。她找了一辆三轮车运行李。两个女孩陪她一起过来,一个抱着一盆杜鹃,另一个牵着初初的那只土狗。她们都是住在她原来住的那家客栈里的。矮而丰满的女孩叫佳佳,瘦高的那个是敏子。
“好漂亮的院子啊。”敏子说,“我也想搬过来了。”
“别想!”佳佳把狗放到地上,“肯定比我们那里的贵得多。”
阿海闻声走出来。蹙着眉头看着她们从车上把纸箱卸下来。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了房间。
“狗不是找到新主人了吗?”美惠看着那只狗撇着耳朵兴奋地在院子里绕圈。
“那个男孩抱走才一天,又反悔啦。小米渣的命和我可真像。”初初说,“可以让它先在这里住几天吗?”
“这得问问阿海。”美惠指了指最边上的那间小屋子。
“噢,好的,”初初说,“我等会儿就去和他说。”
美惠带着她们走上二楼,推开房门。
“初初你这是交了什么运气哪?”敏子在房间里兜了一圈,感慨道。初初哧哧地笑起来,摩挲着墙上的小画。
“哟,好多英文小说啊。”佳佳发现了立在桌子上的一排书,她抽出一本翻看着。
“美惠姐是研究英国文学的,在伦敦住过很多年呢。”初初说。
“我在这里的一个二手书店买的,”美惠说,“很便宜。”
佳佳把书放回去,又拿出另外一本:“我想借两本回去看,可以吗?”
“你英语有那么好啊?”敏子凑过来,看着那本书。
“明年不是要去印度旅行吗,想多学一些。”佳佳说。
“这里有一本关于印度的小说,”美惠俯下身,扫视着那排书,“也没有太多复杂的语法。”
“小米渣又叫了,我下去看一看,顺便和那个阿海说一下。”初初说。
“美惠姐,伦敦美不美啊?”敏子问,“我常看那些街拍照片,特别喜欢英伦范儿的打扮。”
“挺美的,不过雨水很多。”美惠说。
“就因为这个回来啊?”敏子说,“要是我才舍不得呢。”
“这两年都在外面旅行。以后可能还会回去的吧。”美惠说。
“酷!”敏子拍手,“要是以后我到伦敦,就去找你玩。”
美惠能感觉到两个女孩很崇拜自己。而她也不讨厌她们。她们身上都有一种蒙昧的东西。
初初从外面跑进来,拖着长长的裙子,像一只风筝似的。
“厨房好大啊!”初初说,“美惠姐,我们大家晚上一起做饭吃好不好?喝点酒,算是庆祝一下。”
“你每天不都在庆祝吗?”佳佳咕哝道。
“我来做饭,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初初说。
“天哪,”敏子说,“快把辣椒都藏起来!”
“对了,你和阿海说了吗?”美惠问。
“他很喜欢狗,小米渣正在他的屋子里玩呢。”初初笑着说。
美惠出去买了啤酒和水果。她走进院子,闻到一股辛辣的油烟气。初初正站在炉灶前炒菜。另外两个女孩在洗菜和剥蒜,美惠走进厨房又被推出来。她们让她只管等着吃就好了。
她在李子树下坐下来。厨房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毕毕剥剥的热油的声响,以及女孩们一阵阵的嬉笑。她静静地听着,感觉到脚底下的青石板在轻轻颤抖。
有些东西正在活过来。
晚餐是豆瓣鱼、荷兰豆炒腊肉、回锅肉、土豆炖鸡和青菜汤,还有满满一大盆麻辣小龙虾。
“每天不工作,还总吃大鱼大肉,真的很有罪恶感。”敏子把筷子分发给大家。
“慢慢就好了,”佳佳说,“我刚辞职那会儿也这么想。”
“大理真是失败者的天堂。”敏子说。
“一 帮失 恋、 无业 的女 人。 ”佳 佳说 ,她 的目 光落 在美 惠的 身上,“美惠姐,你结婚了吗?”
“我丈夫去世了,两年前。”美惠说。
敏子放下筷子看着她。
“突发心脏病。”美惠说,“当时我们要到巴黎旅行,在希斯罗机场候机,他去买一份报纸,后来人们发现他倒在机场商店的门口。”
“老天!”佳佳轻声说。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美惠说,“他比我大很多,二十五岁。”
“不过,现在总算都过去了,是吧?”初初说,“来,我们喝酒吧!”
她们碰了杯。啤酒太满了,沿着美惠的手背淌下来。丝丝冰凉的感觉,让人觉得夏天就要来了。现在,那些事情已经可以讲出来了。
在她说出来的时候,她感觉它们像一只木筏被推远了。
“等天气热一些,我们就去洱海边喝酒。”初初说,“然后跳到水里游泳。”
“当心那里有沼泽。”敏子说。
“小心一点就是了。”初初说。
小屋子的门开了,阿海出来了,往厨房走去。他今天终于换了一件蓝色T恤,那只土狗跟在他的身后,摇着长满杂毛的尾巴。
“喂,喂,阿海!”初初对着他挥手,“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阿海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他竟然朝这边走过来,美惠几乎有点不相信。初初从厨房搬出一只凳子,让他坐下。
“喝点酒吗?别客气。”初初说。
阿海点点头。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让美惠想起拉法格广场的雕塑。他盯着桌上的菜看了很久,才拿起筷子,夹了两片土豆到自己的碗里。
“天哪,鱼根本没熟,”敏子拿筷子戳着鱼,“肉里还渗着血呢!”
“你们只吃熟了的嘛,把带血的留给我。我正好贫血。”初初说。
“他们说你住院其实是因为打胎。”佳佳看着初初,“哎,到底是不是啊?”
“有人要喝汤吗?”初初拿起汤勺,“汤是不辣的。”
美惠把碗递过去。那只土狗在蹭她的腿。它在桌子底下穿来穿去,仰起脸看着上面的人。
“过来!”初初吐出一块鸡骨头丢给它。
“不能给它吃那个,”阿海忽然开口说,“鸡翅膀上的细骨头能把胃扎破。”
初初看着他,抿嘴一笑:“阿海,我才发现你是左撇子啊。”
天已经完全黑了。阿海走到门口,打开院子里的灯。李子树上的花在稠黄的灯光里变得苍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他们已经吃饱了,桌上的菜还剩下很多。红辣的油汤在碗里结成厚厚的一层,像母蟹子的黄。
“探索太空的时间到了!”初初拿出一个揉搓起来的纸巾团,小心翼翼地打开。
“不是都抽完了吗?”佳佳说。
“又问老陆要了一些。”初初捏起碎叶子放在烟纸上。
“美惠姐,你来一点吗?”佳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