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超级市场开门还有半小时。她坐在沙发上,把那本读了一半的小说粗略地看完。寡淡的结尾,作者写到最后,大概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故事,顿时信心全无,只好匆匆收场。裘洛已经很久没看过令她觉得满意的结尾了,很多小说前面的部分,都有打动人的篇章,但好景不长,就变得迷惘和失去方向。她也知道,自己对那些作者太苛刻了,但她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所以她没有当成小说家。
少女时代曾有过的写作梦想,被她的苛刻扼杀了。
10点钟,她来到超级市场。黑色垃圾袋(50cm×60cm)、男士控油清爽沐浴露、去屑洗发水、艾草香皂、衣领清洗剂、替换袋装洗手液、三盒装抽取式纸巾、男士复合维生素、60瓦节能灯泡、A4打印纸、榛子曲奇饼干。结算之前,又拿起四板五号电池丢进购物车。
12点,干洗店,取回他的一件西装、三件衬衫。
十二点半,独自吃完一碗猪软骨拉面,赶去宠物商店,5公斤装挑嘴猫粮,妙鲜包10袋。问店主要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地址和送货电话。在旁边的银行取钱,为电卡和煤气卡充值。
下午1点来到咖啡馆。喝完一杯浓缩咖啡,还是觉得困,伏在桌上睡着了。
快到2点钟的时候,袁媛才来,当然,随身带着她的小孩。她们搬到户外晒太阳,聊了不长的天,其间几次被小孩的哭闹打断。在袁媛抱起女儿,将她的小脸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哄弄的时候,裘洛忽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小女孩知道她妈妈的双眼皮是割的吗?
当然不知道,她现在连眼皮长在什么部位都还不知道。裘洛想,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了,连母亲那双冲着你拼命微笑的眼睛,都可能是假的。
三点半,她们离开了咖啡馆。路上裘洛洗车、加油。她只是想,给井宇留下的生活,不能太空乏。到家的时候,钟点工小菊已经来了,正在擦地板。
“我们今天得大扫除。”裘洛一进门就说。
“要来客人?”小菊问。
“不来客人就不能大扫除吗?”裘洛反问道,小菊就不再吭声了。
还是第一次,她和小菊一起干活。拆洗窗帘,换床单。扔掉冰箱里将近一半过期和跑光味道的食物,淘汰四件衣服、三双再也不会穿的靴子,给猫修剪结球的长毛,整理堆放在阳台上的杂物。越干活越多,她这才知道家里有多么脏乱。小菊每天下午来打扫两个小时左右,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表面功夫。裘洛忽然有些难过,觉得母亲从前的告诫很对,平时待小菊太好,把她惯坏了,变得越来越懒惰。
打扫完卫生,近7点。小菊因为无故延长了工时,有些闷闷不乐。
裘洛觉得都是最后一天了,也不应当再计较,就把那些旧衣服和靴子送给小菊。她知道她其实很爱打扮,也一直喜欢这些衣服。小菊果然又高兴起来,见她在煮意大利面,主动过来帮忙。与她擦身的时候,裘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小菊初来的时候,她简直有些受不了,是一种草的味道,是干硬的粮食的味道,是因为吃得不好、缺乏油水而散发出的穷困的味道。后来她在城里住得久了,这种味道也就渐渐退去。现在她闻到的,仿佛是最后的几缕,转眼消散在意大利面的奶油香气里。
小菊常看她煮,已经学会在锅里倒一点油,这样就不会让面粘成一团。小菊还在她这里学会做比萨、芝士蛋糕和曲奇饼干,也懂得如何烧咖啡、开红酒。裘洛不知道,这些花哨的技能,是否有一天,小菊真的能够派上用场。
原本要留小菊一起吃,可她还要赶去另外一家干活,说是已经来不及。裘洛一个人吃面,把剩下半罐肉酱都用上的缘故,面条咸稠,只吃下一小半。
她坐在那里发呆,想起下午忘记告诉袁媛,前两天她看了那部叫《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电影。很久之前听袁媛说起过,袁媛说,拿不准片中那句屡次出现的台词“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有什么深意。裘洛看完后就在网上翻翻找找,终于弄清楚这句话是从著名歌谣“谁害怕大灰狼”谐音过来的。随即她又找出伍尔夫的文集来读,还对着扉页的作者像端详了很久。那张实在不能算漂亮的长脸上,有一双审判的眼睛,看得人心崩塌,对现在所身处的虚假生活供认不讳。
她很想与袁媛讨论,甚至有立刻拨电话给她的念头。可是此刻袁媛大概正在陪女儿搭积木,或者是在训斥新来的第四任保姆,又或者是继续与婆婆争论上私立幼儿园还是公立幼儿园。所以就算下午见面的时候记得这件事,伍尔夫也不会成为她们的话题。永远都不会了。现在的袁媛,只害怕大灰狼,不害怕伍尔夫。
猫跳上桌子,闻了一下面条,退后几步,坐下来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好像在说:“你走了,我怎么办?”确实,猫是裘洛坚持养的,井宇一点都不喜欢。为此,他每天早上必须花五分钟的时间,用滚刷粘去西装上的猫毛。现在裘洛要走,猫不免会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但如果想得乐观一点:在四处寻找一户人家把猫送走的时候,井宇投入一场新的恋爱,继任的女主人碰巧很喜欢猫,也不在乎它身上遗留着前尘往事的味道,那么它还是可以顺利加入他们的新生活。
她陷入对井宇新生活的想象中。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寻找她。他会花多少时间来为失去她而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疗愈这种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来找到下一个有好感的姑娘。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和她约会直至上床。他会花多少时间和她上床直至住到一起。当然,许多步骤可以同时进行,也可以省略。这符合他注重效率的做事风格,况且他的性格里,也的确有非常决绝的一面。她很难过,仿佛已被他深深伤害了,出走反倒成了一种自卫。
裘洛心神烦乱,看钟已经指向10点,忍不住给井宇打过去电话。
那边一团嬉闹,吃完饭他们又去老霍家喝酒。井宇声音很亢奋,看来也喝了酒。
“我去接你。”裘洛生怕他拒绝,立刻挂掉了电话。
老霍是井宇的上司,家住在郊外,裘洛来过许多次。每次走进这片巨大的别墅区,都会迷失,好在门卫已经骑着自行车赶上来,在她的前面引路。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是很喜欢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欧式洋房,有那么大的私人花园,夜晚安静得仿佛已不在人间。
一屋子古董家具,各有各的身世。比祖母还老的暗花地毯让双脚不敢用力。果盘里的水果美得必须被画进维米尔的油画,所有的器皿都闪闪发光,她攥着酒杯的时候心想,还从来没有喝过那么晶莹的葡萄酒。女主人用坐飞机来的龙虾和有灵性的牛制成的牛排盛情款待,饭后又拿出收藏的玉器给大家欣赏。这位女主人,和那些旧式家具一样端庄,仿佛是为这幢房子量身打造的。落地灯的光线像条狗那样懂得讨好主人,使她生出圣母的慈光。后来在咖啡馆撞见过她,裘洛才觉得心安,原来她的粉底涂得并不是那么均匀,也无法彻底盖住在时间里熬出的褐斑。
裘洛极力掩饰了自己的水土不服,表现得很得体。她知道井宇和她一样,或许更甚,他是在乡下长大的,日后不管已见过了多大的场面,内心也不免有一番哀愁。他们第一次从老霍家出来,她问了井宇,是不是将来做到老霍的职位,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也许只是为了和这幢房子拉近一点 距离 ,但 问题 一出 口, 连她 自己 都感 觉到 内心 的渴 望。 井宇说:“是吧。”他迟疑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这幢房子的不真实。
但作为一个奋斗目标,它又是那样真实。
后来,裘洛就变得很害怕来老霍家。当他们花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讨论桌上那只明代古董花瓶时,她会忽然产生站起来,把它摔在地上的邪恶念头,以此来证明自己有那个剥下皇帝新衣的小孩似的勇气。
可是她没有。她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邪恶念头,搅得她坐立不安,必须用很大的力气将自己摁在座位上。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哀怨地看一眼井宇。可是没有一次,他接住她的目光。
她在憎恶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最糟糕的是,并不是因为嫉妒。她很快就放弃了把这些告诉井宇的打算,为了维系辛苦的工作,他必须全神贯注并且充满欲望地看着这个目标,动摇这个目标,相当于把放在狗面前的骨头拿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她保持缄默,但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他们的理想已经分道扬镳。与分手、分居、分割财产相比,理想的分离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到老霍家门口,听到屋子里一团笑声,心生怯意,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去。她想或许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站一小会儿。她看着停在旁边的3辆黑色轿车,忽然认不出哪辆是井宇的,绕到车后看了车牌号码才确定。它们是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