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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27)

  一个女孩从远处走过来。是老霍的女儿,只有14岁,身体已经胀得很满。她犹豫着是否要和她打招呼,最后还是仓促地把头低下,拿出手机,装作准备打电话。女孩走到跟前,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她的语气有些硬,仿佛有种挑衅的意味,裘洛很生气,差点儿脱口反问,我为什么要进去呢?但她忍住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按手机。

  女孩走进去,把门关上。裘洛知道自己必须得进去了。她刚想按门铃,门开了。客人们走出来。老霍的太太轻轻拍拍她的肩:“你来啦。进来坐会儿吗?”

  裘洛笑着摇头。大家看到她,也纷纷和她打招呼。井宇在门口换完鞋子,也走出来,把车钥匙递给她。

  送他们上车的时候,老霍的太太捻了捻她身上的薄衬衫:“冷不冷呀,就穿这么一件。”

  “看到你,就觉得冷了。”裘洛指着老霍太太身上披的貂毛披肩,笑吟吟地说。

  井宇在车子上睡着了。裘洛拧开车上的音乐,是个很悲伤的男人在唱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张唱片不是她买的。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井宇自己醒了,打开车门,拎着西装径直走到车库的电梯门前。

  她从背后看着他,觉得他已经身在她离开之后的生活里了。

  他们都没有让这个夜晚变得更长的打算,所以他们没有做爱。她到第二天拖着箱子走出家门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丝遗憾,像是少带走了一件行李。

  裘洛一直认为最后一夜肯定会失眠。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她睡着前,转过脸看了一眼井宇。最后一次,却没有觉察到任何悲伤。在此之前的那些夜晚,她总是这样看着他,独自进行着离别的演习。演习了太多遍,悲伤次减,最后甚至开始不耐烦。谁会知道她必须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花了太多的时间想象这件事,所以这件事必须成真,否则生活就是假的。

  小菊第二天,小菊上午没什么活,下午要去一趟邮局,就来得比较早。走进公寓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拖着箱子往外走的裘洛。裘洛看到她,神情错愕了一下。

  “要出差啊?”小菊问。

  “嗯。”裘洛停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向外走。

  小菊以为会有什么话要交代,就一直回身看着她。她越走越快,拦住了一辆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小菊相信:裘洛可能不会回来了。

  小菊打开房门,脱掉鞋子,开始干活。她在厨房洗咖啡杯,脑中还不断想着裘洛离开的问题。她丢下洗了一半的咖啡杯,擦干净手,到卧室和书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留下的书信或者字条。她想,也是的,明知道保姆在干活的时候可能会看到,谁还会把信或者字条留在表面的地方呢。再说,或许男主人知道她要走的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菊还是更倾向于男主人不知道。她又去看了衣柜、梳妆台。衣服满满当当,乍看好像没有少,化妆品也几乎没带走,首饰盒里的项链、耳环、戒指也都在。她想得有点累了,最后觉得,可能真的就是出差几天那么简单。

  从裘洛家出来,小菊搭公车去邮局。途中德明打来的3个电话,都被她挂掉了。她实在不想在车上对着他大吵大喊。到了邮局门口,电话又响起来。她接起来:“别再催了,我已经在邮局门口了。”她气急败坏地挂掉电话。手机终于没有动静了。

  邮局里有许多人在排队,最长的一列就是汇款的。站在她前面的女孩,梳着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发鬏,手里捏着一个长得完全不像钱包样子的小布袋。一看就知道也是个保姆。她再往前看,觉得至少还有两个都是。她奇怪为什么都是女人来寄钱,是不是她们家里的男人也都和德明一样。

  德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有在外面干活了。一开始是因为家里要盖房子,可等房子盖好了,他也没有要出来干活的意思。小菊倒不是要让他来北京。孩子今年秋天就上小学了,有个人离家近一点还可以管管她。德明自己也不喜欢来北京,去年来待了不到半年,那个工程队一解散,他就走了。小菊只是希望他去绵阳,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每天都能回家。刚过完春节那会儿,他去了半个多月。后来接连下了几天雨,工程暂停,他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去,整天和几个人凑局打牌,而且他们打牌,输赢肯定是要算钱的,否则就觉得没意思。小菊每次打回去电话,他总会说:“我早晨起来一看,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所有的云彩都压到你四川去了啊?”小菊气呼呼地吼他。

  他也总还有他的道理,说:“今年气候反常,看样子要闹点什么灾事,没准儿会有个特大暴雨或者泥石流。”小菊说:“你还会看天象了不成?”他们就这样吵到不可开交,两个人都嚷着要离婚。隔上一个星期,小菊的气消了,打回去电话,那边仍旧是天气不好。他们又开始争吵。这样周而复始,小菊还是每个月往家里汇钱,但从两个月前,她开始把多赚到的一点给自己留下来。这次是还不到一个月,德明就来催她汇钱。她盘问了很久,他才说是把钱借给表哥盖房子了。他们又吵起来。小菊在电话里骂得很凶,但也还是到邮局来了。

  小菊想想就觉得委屈。她自己在外面干活,倒不觉得苦,不像有些人,来了很久都想家,念起孩子就掉眼泪。她很快就适应了,觉得在北京也有在北京的好,还买了一台旧电视,晚上回到住处可以看看韩国电视剧,偶尔也到市场买点鱼虾自己烧着吃。她也不怎么想孩子,偶尔打打电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在哪里都可以过,就越发觉得要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有什么用,也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

  这一天的下午,小菊捏着钱包,和其他几个保姆站在汇钱的队伍里,慢慢地向前挪,心里忽然有强烈的悲伤。她很想挣脱这支戴着镣铐的队伍,获得一点自由。自由,想到这个词,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裘洛拉着皮箱离去的背影。她相信那个背影是向着自由而去的。

  次日小菊来到裘洛家,家里没有人。但蹊跷的是,房间非常整洁,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好好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被使用的痕迹。男主人好像也没有回来过。猫的饭盆里空空如也,小菊放了食物,它狼吞虎咽,看样子昨晚也没人喂。

  屋子虽然干净,但她也不能让自己闲着,就又擦了一遍地板和书柜。

  她一边干活一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两种合理的可能性:一种是他们都去外地出差或者度假了;一种是裘洛真的离家出走了,男主人发现之后,去找她了。她很快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因为如果两个人都离开,裘洛在看到她的时候,应该会交代一声,或者在家里给她留一张纸条。可是第二种,也有点说不通。男主人从回到家,到发现裘洛不在了,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他在等待的时间里,总要吃点东西、喝点东西的,可是连水杯都没有人动过。小菊离开的时候,把来的时候从门上取下的广告传单又塞回门上。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发现,那份广告纸还在门上。屋子里照旧那么干净,猫一见她就飞奔过来,围着她嗷嗷地叫。没有人回来过。她蜻蜓点水地打扫了一遍,就坐在沙发上翻看桌上的时尚杂志。下午的房间里都是阳光,她看着看着睁不开眼睛,就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猫团在她的脚边,热烘烘的。她穿上外套和鞋子,拿起钥匙走出房门,忽然觉得对这房子有了些依恋。

  到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给裘洛打了个电话。关机。从下午到晚上,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她最担心的一种情况是,男主人出了什么意外,可是离家出走的裘洛却还不知道。临睡前,她躺在床上,回忆起一开始给中介公司打电话找她来干活的,是男主人。或许中介公司那里还留着他的电话,她打算明天就去问问。

  但这件事也有困难。她和中介公司早就闹翻了,为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理由:在积累了一些固定的雇主之后,她撇开中介公司,直接和雇主联系,和他们结算工钱。这样雇主可以少付一点,而她每个月至少能多赚两倍。不少钟点工都像她这样干,但失败的例子也不少,有几个过了几个月又乖乖回来,低声下气地请求公司再收留她们。小菊当时看着她们就想好了,要有骨气一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只能拜托霞姐。当初离开公司的时候,是叫霞姐一块走的,可是霞姐怕自己干不牢靠,也怕和中介公司结了仇。但人各有志,小菊也不愿意勉强。她们也还是常在晚上见见面,聊聊天。

  小菊没有和霞姐说实话。只说男主人和女主人吵架,男主人好几天没回家。女主人在家里气病了,不吃也不喝,所以她想偷偷给男主人打个电话。霞姐笑她:“你管的事情可真多,给人家当管家啊。”但又说,恐怕帮不了她,直接问肯定不行,而那个电话本子,被他们锁在抽屉里,偷看也偷看不到。小菊拼命求她,不依不饶,最后她只好答应看情况、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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