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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28)

  可是第二天收到的快递,让小菊彻底断了给男主人打电话的念头。那时她正在空房子里给猫梳毛,送快递的人砸门。他是因为走到附近,才上来碰碰运气:“打了好几天的电话,都关机。”送快递的人抱怨道。小菊接过邮件,在收件人处写下裘洛的名字。

  她想也没想就撕开了信封。这种快递公司的大信封随处可见,想把它封成原样一点都不难。里面是薄薄一张纸,是封信。她看了看落款,是井宇。

  她一边看信,一边慢慢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然后,她又读了一遍。

  洛洛:升职的消息公布的那天下午,我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回家。我觉得自己像个一直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转得飞快,现在忽然停下来,就站也站不住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这的确是安定、殷实的生活,并且肯定会越来越好。但我不能仔细去想这个“好”到底是怎样的好。一旦去想,我会立刻觉得,这个“好”毫无意义。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些不切实际。那时你还写一些东西,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谈起过你打算写的长篇小说。现在想想,真是很久远的事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说你工作不工作,都没有关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觉得开心。但如果说我还有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热情、一点理想化的东西。我非常害怕变得像那些同事一样无趣,一样庸俗。我说这些,并不是在指责你。

  我有时候早晨醒来,想想剩下的大半人生,觉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就觉得很可怕。我知道现在这样离开,会失去很多。可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留在这里继续过毫无悬念的人生。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并没有打算,真的。

  我记得今年过年的时候,你的父母还和我们商量,希望我们今年结婚。算起来,在一起有6年了,现在不能实现了,我心里很歉疚。但我离开,并不是为了逃婚。我逃避的,可能是比婚姻更大的东西。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或许是气氛的原因,让我写得很严肃,也无法和你探讨与感情有关的话题。那些,留待日后再去谈,也或许更清晰一些。

  房子、车子都留给你吧。日后我回来时再帮你办过户手续。

  井宇小菊放下信,惊诧不已。这两个人竟然在同一天不约而同地离家出走了。还有,他们居然一直还没有结婚,看起来倒像是多年的夫妻了。算起来她比裘洛还要小一岁,可孩子都6岁了。城市里的女人,做姑娘的时间竟可以那么长。

  那天晚上,住处停电。小菊一个人摸黑坐着,想了许多事。她在想,城市里的人活得真是仔细又挑剔,一旦觉得有问题,立刻就要改变。像她这样的乡下人,倒也不是缺乏改变生活的勇气,只是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生活有问题,自己也看不见。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生活的问题出在哪里,她也是知道的。那就是德明。几乎所有的烦恼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原来她一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害怕承担改变生活带来的后果,而她只是从未好好想过解决问题这件事。

  小菊认真地设想了一下离婚这件事,如果这样做,就肯定不会回四川了,孩子也不要。她想想一个人这么待在北京,也没什么害怕的。至于男人,她想也总还是会有的。若是没有,也就认了。裘洛从前告诉过她,她是处女座,小菊也觉得那些描述处女座的话,放在自己身上都合适。她有自己不肯放下的标准,属于宁缺毋滥的那一类人。

  小菊想得有些憋闷,决定出去走走。她来到大街上,马路两边都是小饭店,招牌红彤彤的,人们一圈一圈地围着圆桌坐,吃辣的食物,喝冒泡的啤酒,说说笑笑很热闹。她一路看着,也觉得变得热气腾腾的,很有活力。她掏出手机,给德明发了一条短信。她说:“我和你说离婚,不是句气话。我是真觉得这么过下去没什么意思。”她写完又读了一遍,把“意思”改成了“意义”。

  信息发出去后,她觉得爽朗了许多。一抬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裘洛家那幢楼前。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上去待一会儿,还能洗个热水澡。

  小菊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扑腾扑腾的闷响,心里有些紧张,担心是他们回来了。但又有些好奇,就也没退回去。她一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不像是有人,开了灯,就看到猫正在鞋柜旁边踢腾,它一直喜欢玩球鞋的鞋带,细绳缠缠绕绕,甩来甩去的,像个可以陪它嬉闹的活物。但这一次不知怎么弄的,竟把自己四个爪子都绑了进去,鞋子又被卡在鞋柜下面了,移动不得,任它花尽力气想要挣脱,也还是被捆束在鞋柜下面的那只鞋上。

  小菊把那些绳子解下来。猫已经筋疲力尽,缓慢地走到水盆前呼啦啦地大口喝水。小菊一贯对猫没什么感情,但这时却觉得有点心酸。如果今晚不是走到这里,明天下午她才会来,猫大概会一直这样挣扎下去,肯定早就绝望了。

  猫的事情,让小菊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从那之后,她每天晚上都到这套房子里来,洗个澡,看看电视。有时也看影碟,裘洛家的影碟有好几箱。单就洗澡这件事,已经让她觉得生活快乐了不少。水流那么粗壮,热水用之不尽,还能坐在浴缸里,泡一泡酸疼的腿和脚。裘洛家的书也多,其实小菊一直很爱看书,原来裘洛在的时候,也常给她一些过期的杂志。不过裘洛家的书,都太深奥了,有好多她都看不懂。裘洛临走前翻过的一些书,还搁在书桌上,没有放到书架上去。其中好几本都是一个叫伍尔夫的外国女人写的。小菊一一拿起来翻看,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一大段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本,名字叫作《一间自己的屋子》。

  里面说,女人必须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小菊读着觉得很有触动。现在的她,因为有这么一套暂时可以容纳自己的房子,的确觉得生活与过去完全不同。

  但她很少在这里住,除了有两次,看了恐怖影碟,不敢走夜路才留下来。她自己对床是有些洁癖的,不愿意别人睡自己的床,她觉得裘洛应该也会这么想。至于德明,他隔了一天才发回一条短信:“你自己看着办吧。”小菊想,她也的确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她打算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和德明好好谈谈离婚的事。

  半个月过去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裘洛和男主人都不在了,没有人支付给她工钱。这份每个月600块的薪水,在她的全部收入中,占非常大的比重。除去裘洛家,其他固定要去的几户人家,有的一星期只需要去一次。还有就是零散的活儿,打电话叫她就去,没有电话就闲着。现在没了这600块,她的工时空出来一大半。只好厚着脸皮让一些客户帮忙打听,看看有谁的朋友那里需要。找活干是需要耐心的,她必须做好准备,最近几个月收入都会很少。所以,她心里很矛盾,有时很盼望裘洛他们赶快回来,付给她工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她也就不可能再使用这套房子。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她先前一直以为,有钱一定比没钱自由,可是她现在的境况则是,有了钱反而会失去自由。

  不过,钱和自由的选择权,并不在她自己的手里。小菊能做的也只是听天由命。

  然而,天和命自有更大的安排。德明那张乌鸦嘴竟然说中了。全国的云彩虽然没有压到四川的上空去,可是整个地壳里的能量,却在四川爆发了。地震的那天下午,小菊正在一户人家干活,是霞姐打电话通知她的。她给德明和娘家打电话,都打不通。到了晚上看电视,才知道有那么严重。她把亲戚的电话挨个打了一遍,都没有通。她只好安慰自己说,新闻中播报的受灾地区,到他们那里还有些距离。

  她坐在裘洛家的沙发上,对着那台电视机,手里捏着电话,不断地按重拨。霞姐又打来电话问情况,安慰她一番,末了感慨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倒还挺沉得住气啊?”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小菊说。

  天灾人祸的厉害,她已经领教了。她妈妈是在98年发洪水的时候,被冲倒的电线杆砸死的。她还记得那时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和弟弟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所谓的坚强,是那个夏天的眼泪哭出来的。小菊一直守在电视机旁边,等待从四川传来的最新消息。她很饿,从裘洛家的冰箱里,找到一个皱皱巴巴的苹果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又打开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喝完没多久,电话竟打通了。德明从那边喂喂喂地唤她,她却还以为是酒精的作用,通了灵,吓得半天不敢应。德明和孩子都没事,家里的人都还在,只是新盖好的房子全震塌了。他们暂时搬到了在户外搭起的防震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新闻里都是搜寻抢救的消息。小菊除了干活的时间,都守在电视机前。离他们那里很近的村子,也死了许多人,德明常常打来电话报平安,也总是会说起,他们认识的某某某,死了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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