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小菊挂掉电话,关掉电视,看着眼前的光景,觉得有些恍惚。猫浑不知事地睡在躺椅上,风轻轻撩拨纱帘,窗台上的栀子花都开了,墙上那个没有秒针和刻度的表,总让人以为它停住了。她说不上来这一切是太安静了,还是太冰冷了。
霞姐问她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不回四川,她说,房子都塌了,盖新的需要钱,她回去了怎么赚钱呢?霞姐觉得她说得也有理。可小菊自己反倒迷惘了。最近这些日子在北京,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若不是霞姐这么问起,她几乎忘记自己来北京是为了赚钱。现在也真是到了用钱的时候。德明还借了钱给表哥盖房子,现在那房子也塌了,欠他们的钱恐怕永远也还不上了。小菊想想就觉得生气。
又过了几天,德明在绵阳的姐姐把他们的爸妈接了过去。这样一来,只剩下德明一个人带着孩子,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打来电话问小菊的意思。
“你们也去绵阳找你姐啊。”小菊冷冷地说。
“那么多口人,都到人家那里去,怎么好意思?绵阳现在也是乱哄哄的,根本找不到活干。”德明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兰兰先放在他们家,反正现在学校也不上课,我爸妈还能照顾她。”
“那你呢?”
“我看,我还是去北京找你吧,”德明回答得没什么底气,后面那句则更为微弱,“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菊沉默了好久,说:“让我想想吧。”她挂了电话,忽然觉得,也只能这样,并没有什么可想的。但似乎有种缥缈的喜悦,莫名地相信德明变得好了一些。
德明坐火车来北京的那一天,男主人寄回来一封信。“裘洛收”。
小菊看到熟悉的名字,心里竟也觉得有些惦记。
洛洛: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绵阳。离开家之后,到处游游荡荡,好像终究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停留的地方。我本来是打算去西北当乡村教师的,听到地震的消息,就觉得或许可以到四川去。前几天去了一个受灾最严重的镇上帮忙。每天听到最多的字眼,是“生命迹象”。这个词总是能够让我兴奋,仿佛抓住了生活的意义。说起来真好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这里,每天到处奔忙,随时处于一种要帮忙的状态里,就觉得浑身都很有力气。
我说到做乡村教师,来这里当志愿者,你大概会取笑我。我们都不是那种一腔热血的人,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心。
起先我自己也很不理解。后来想到过去读过的一本书,是描述某些狂热分子的心态的,他们无私地投身于慈善和公益事业,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他们为了逃避不断经受的挫败感才这样做。帮助别人让他们有满足感,而且这是唯一不会带来指责和否定的工作。善良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把庇护伞。这里的志愿者像蝗虫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是抱着自救的目的而来的。
等下还要去另外一个县城,所以不能再写下去了。对了,忽然想起,在咱们家干活的小菊,就是四川人。不知道她的家人都平安吗,代我问候她。
井宇看到最后一句,小菊的眼泪掉了下来,虽然她还是没看明白,井宇为什么要到四川去。她打开电视,看救灾现场的新闻报道,希望可以在泱泱人群中找到井宇。
她看了很久,没有看到井宇,却忽然在志愿者组成的医疗救护队中,看到了一个和裘洛长得很像的人。小菊想,这肯定是她幻想出来的画面。因为忘记了井宇长什么样,所以她在找的,就变成了裘洛。
可是当那个女人从画面中离开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那个拖着箱子远去的背影。后来,小菊常常想起这个下午电视机里出现的奇妙一幕,她越来越相信,那个人就是裘洛。她对自己说,既然他们能在同一天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可能都去四川当志愿者呢?
同一时刻,德明依照她的叮嘱,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收到塑料编织袋里,匆匆忙忙地赶往火车站。电视里从未出现过他们那个村子的画面,可是小菊好像也看得见,他正从一片破墙烂瓦中走出来,走着走着,他回过头去,留恋地看了一眼。
德明来北京之前的几天里,小菊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他空房子的事。可是在等他来的时间里,她却不知不觉换了那房子卧室里的床单。新洗好的床单上,有洗衣粉留下的柠檬味清香,小菊将它展开、铺平,像面对一种崭新生活那样虔诚。她发觉此刻自己是多么盼望德明快点来。可是那种盼望里,充满了羞怯与忐忑,似乎是在做一件非常冒险的事。她快活地迷失了,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等自己的男人,而是在自己的家里期待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按响门铃。
第六章 嫁衣
一四月间,乔其纱从悉尼回来参加绢的婚礼。绢去机场接她,远远看着她走过来,顶着两坨新垫高的颧骨。人声嘈杂,空气里充斥着汗液的馊酸,于是,计划中的那个拥抱被省略掉。走到户外,乔其纱掏出两根Kent牌烟,一支递给了绢,站在铁皮垃圾箱旁边抽起来。绢抽烟很快,总有一种要把它快些消灭的恶狠狠。抽完后她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就伸出手摸了摸乔其纱的颧骨,觉得又凉又硬,却说,很自然。
她开车带乔其纱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忍不住问:这么高的颧骨,难道不会克夫吗?乔其纱冷笑着说,就怕克不死他。绢想了想黑檀那张黄瘪的脸,忽然觉得,他可能是要早死的。
后视镜里的乔其纱,紧绷着一张脸,又涂了一遍唇膏,这种苍粉色是今年的流行色。绢内心很悲凉,乔其纱原来长得多么美呵,可如今却永远成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姑娘。
绢打开门的时候,乔其纱才问:你不用准备明天的婚礼吗?她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妈他们早就来了,根本不让我管。两只猫蹿出来,一黑一白,围着她乱叫。她往地上的小盆里撒了两把猫粮,它们才消停。乔其纱问,你不是养狗的吗?狗死了,就改养猫了。
乔其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着卧室里白色羽毛做的落地灯说:做得很不错。她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自己做的呢?乔其纱说,因为你和我说了很多遍。你总在炫耀你的小情调,没完没了。她们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绢起身做了两杯咖啡,又拧开音乐,房间里响起懒洋洋的Bosa Nova。乔其纱拿起茶几上的婚纱照相册一页页翻看,他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矮。绢坐下来说,这套“情人码头”,到海边拍的,拍到一半,来台风了。后来又专门去补拍,简直累死了。乔其纱叹了口气,我真搞不懂拍这个有什么用,多假呀。她合上相册,放回桌上,跷着指头捏起一块蘸了咖啡的方糖,直接塞进嘴里,渣粒顿时四溅,落白了膝盖上的黑色网纱裙。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乔其纱并没有失去美貌,心里竟然有些不舒服。
乔其纱约了人,不和她吃晚饭了,临出门前,想起问她要一枚避孕套。绢笑道,果然不愧是贪狼女。乔其纱不解,什么是贪狼女?绢说,我最近在学习紫微斗数。你命宫里的那颗主星是贪狼,命犯桃花,荒淫无度。乔其纱说,我现在收敛多了。快给我拿避孕套吧。绢才说,我没有。乔其纱非常惊讶,那你吃药吗?绢笑起来,从避孕方式就足以看出,我们交往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类男人。如果你总是和比较传统的中年男人睡,就会知道,避孕套的使用率有多么低了。乔其纱皱皱眉毛:你难道不觉得中年男人身上,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吗?她又说,吃药对身体很不好,而且确实会发胖。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迁就男人呢?绢不甘示弱:我没有迁就啊,我自己也不喜欢避孕套。那种橡胶味,闻着就想吐。而且一想到把那么一个异物塞进身体里,总归很别扭的。乔其纱说,有那么严重吗?卫生棉条你不是也用过的吗,那个都能习惯,这个怎么就不能呢?乔其纱总是这样咄咄逼人,绢有些受不了,讷讷地说,可能是我比较敏感吧。乔其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来不及了,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再继续说吧。绢关门的时候,问,你确定晚上回来吗?乔其纱摇摇头,不确定。最迟也就明天一早,肯定赶得及你的婚礼。你还是给我一把钥匙吧,万一我半夜回来,敲门还得把你弄醒。绢从钥匙串上解下钥匙,递给乔其纱,说,你早些回来啊,化妆师他们七点钟就来了,你在的话,也可以帮帮忙……话未说完,贪狼女已经带着桃花的香气,被合进了两扇电梯门里。
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在多伦多念大学的时候。乔其纱兴致勃勃地出门约会,绢则叼着烟,窝在沙发里看HBO台播放的电影,静等着那个合租的长发小青年回来,如果他碰巧有兴致,其他两个合租的人又不在,他们就可以搞一搞。搞一搞,只是搞一搞,她甚至没问他究竟是在哪所学校学美术,究竟画过些什么。不过她连搞也不是很专心,后来竟是一点也想不起他阴茎的尺寸、偏好的姿势,尽管他是她的第一个。她只是记得不能叫。其他的人随时有可能回来,也许已经回来了,就在客厅里。可是她真的非常想叫。对于做爱这件事的全部乐趣,好像只是为了叫一叫。叫得响一些,高潮就到了。有一次她叫出声来,小青年撑起身体拎了只袜子塞在她嘴里。很臭。臭味从此和交欢形影不离,她后来总保有一种观点,做爱是一件很臭的事情。所以无论做爱之前或是之后,她都不爱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