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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30)

  她没有叫,于是其他人就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他们未免也太粗心了。皱巴巴的床单以及上面星星点点的精液,难道从来没有引起乔其纱的怀疑吗?要知道她们可是住一个房间的。她或许看到了,但她没有问。她是不会问的,她没有提问的习惯。她自己是笔直的,便不可能去想象弯曲。她自己是豁亮的,就以为世上不存在暧昧。乔其纱总有一种女主角的气概,如果站在舞台上,追光灯一定是跟着她走的。

  绢自己,当然也不会说。她觉得长发小青年很差劲,尤其是在乔其纱带着她那个混血男友回来之后,她就更觉得他邋遢得像一团抹布。她心想,反正很快就会结束的。可是竟然持续了一年多,直至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更是不能说了,要是让乔其纱知道,自己被这团脏抹布搞大了肚子,在她的面前恐怕永远都抬不起头了。所以绢一直熬到放暑假,才回国把孩子拿掉。当时肉芽已经初现形状,她孤身坐在椅子上等候手术的时候,将一张薄纸覆在B超图上,拓下了它的形状。她的内心起了变化,生出一种柔情,喉咙里不断涌上一股臭烘烘的情欲。暑假太漫长,她对母亲撒了谎,提早一个月赶回多伦多,可是长发小青年已经因为打架斗殴被遣送回国。他给了那个加拿大警察一拳头,一拳头,就非常干脆地结束了和她的故事,并且拥有充分的理由,从此人间蒸发。她的生命里,一段段交往都是这样,戛然而止。最重要的是,它们自始至终都非常隐秘,没有一个见证人。

  二绢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会儿呆,把乔其纱的行李箱拖到沙发旁,打开,一件件衣服拣出来看。乔其纱还是那么喜欢连帽衫,白色、蓝色、暗红色火腿纹,配在里面穿的吊带衫,牛仔裤有两条,都是窄脚低腰,紧绷在身上的那种。无非是为了炫耀她的屁股,绢想。

  又解开一只束口的布袋,从里面拎出七八件成套的胸罩和底裤。

  黑色软缎镶着蕾丝花边,浅紫色中间带U形铁箍的(又没有带低胸的衣服,穿这个有什么用),乳白色透明网纱的(乳头被这个勒着,简直是酷刑),粉白小格子的,四分之三罩杯,内侧有厚实的夹垫(和女优的偏好一样),内裤几乎都是透明的,大多是丁字裤,细得像老鼠尾巴,她想到它们梗在那里的感觉,身上一阵不舒服。

  这些就是黑檀的偏好吗?绢用力回想,却还是记不起黑檀做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过,想起来也没有什么用。他们一共没做几次,彼此都很拘束,根本没有熟悉起来。黑檀只是想偷欢,却偷得一点都不快活。他伏在她的身上,那么害怕,装作漫不经心,却一遍又一遍地问,乔其纱今天没说来找你吧?绢只记得这句话,因为这句话粉碎了她想要叫出声来的梦想,也使她明白,把这个男人从乔其纱身边撬走,是没有希望的。不过她还是不死心,试了再试,烤蛋糕、炖汤,做完爱给他洗澡,出门前帮他穿鞋。她以为这些能让黑檀觉得自己比乔其纱更加爱他,或者至少更适合做妻子。

  直到有一天早晨,黑檀和乔其纱并排出现在她家门口。乔其纱说,我们决定结婚,然后移民到澳大利亚。黑檀笑眯眯地看着她,连一个暧昧的眼色都不敢给。绢让他们进来小坐,吃自己做的芝士蛋糕。他们吃的是黑檀前一天下午刚刚吃过的那个蛋糕,黑檀也像前一天下午那样,说好吃。绢问,需要我去做伴娘吗?黑檀马上说,不用,你还要赶过去,太麻烦了,我有一个表妹正好在悉尼。绢说,你们实在太突然了,我都没有时间准备一份结婚礼物。乔其纱坐在那里,恹恹的,好像还没睡醒,都是黑檀在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绢微笑点点头,心想,应该把黑檀落在这里的那件毛坎肩拿出来,那才是我的心意。他们又喝了一碗前一天下午黑檀喝过的莲子羹,起身告辞。在门口,乔其纱忽然转过身来,抱住绢说:你会想念我吗?这是五年的相处中,她唯一一次询问绢的感受。她对她们的友谊,似乎并无自信。可能因为这种罕见性,绢有一点感动,她说,会。

  绢一件件拿起那些内衣,仔细观察。它们不是新的,每一件都穿过很久了。乔其纱在家的时候,一定也穿这些内衣。于是她想,不管怎么说,乔其纱对内衣还充满热情,说明她还是有爱的。也许她和黑檀的关系,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大概是他们走后的第三个月,黑檀开始给她打电话。第一次很怯,言语也有所保留,两次、三次,渐渐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每个星期至少打一次,没有事,只是闲聊。

  更确切地说,是听黑檀抱怨。他赚钱养家,供乔其纱继续念书,中午吃盒饭,晚上还要加班,非常辛苦。而乔其纱每星期只有三个上午去学校,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可她从来不收拾房间,家里乱得像个猪窝。来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学做饭,可是住了半年,炉灶都还没有动过。只有一台房东留下的微波炉,迅速变脏变旧,加热的转盘上,沾满了牛奶和酱油渍。他每天回家推开门,要么看到一屋子陌生人在开一个莫名其妙的Party,个个喝得烂醉,家具都被推到房间的一角,地毯上黏附着呕吐的秽物,乔其纱从一大堆人头中伸出手臂向他打招呼;要么就是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卧室像是被抢劫了似的,梳妆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衣柜大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洪水一样冲出来,漫溢了整间屋子。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黑檀无数次重复这句话,绢在这边很沉默。然而几分钟后,他挂掉电话,又乖乖回到那种没法过的日子里去了。

  他们在电话里做过几次爱,那时黑檀和乔其纱正在冷战,很久没有性生活,当然,这是黑檀自己说的。起初的一次,他们的词语非常贫乏,尤其是动词,只是不断重复,整个过程显得沉闷而干涩。后来好了许多,词语随着情势变化而更换,速度和力度都得到了凸显,她怀疑黑檀可能也像自己一样,这几天上网找了许多色情小说看。总之,她挺愉快的,在自己穷凶极恶的迸发中,甚至闻到了那股久违了的臭味。最终,她放心地叫出声来,黑檀热烈地回应了她。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的做爱远比过去成功。倾泻之后,黑檀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她在这边咯咯地取笑他,内心充满了胜利感。可是这种胜利感还没有停留一分钟,那边黑檀就非常深情地说:我很后悔,走的时候没有带上一条你的内裤。她笑得更厉害了,从沙发滚到地上。笑着笑着,眼泪就迸落出来。他为什么后悔的不是离开她,而只是后悔没有带走她的内裤,以便手淫的感觉更好一点?男人是多么害怕失败,连后悔都只肯后悔那么一小步。她挂掉电话,从地上捡起胸罩、内裤,穿着穿着,终于哭出声来。

  一个多月后,他们恢复了通话,但没有再做爱。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要和黑檀保持这种联系,听他千篇一律的抱怨。可是对于乔其纱的生活现状,她永远保有不减的热情,这种好奇心,早已扎根,无法取缔。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乔其纱的。

  三如果不是一直翻到箱子底,绢险些错过了那条裙子。压在手提电脑和洗漱袋的下面,叠放得很平整。拿出来的时候,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不是乔其纱现在用的那款,衣服应该没洗过,大概就穿过一次,新布的气味隐约可以闻到。Kenzo的柠黄色连衣裙,很明艳,绢好像只在少女时代,见过有人穿这样的黄色。上下用真丝缎和雪纺两种布料拼接,绛红和松绿的碎花,配上烟灰色日式和风图案,海螺袖,收身包臀的下摆长及脚踝。她特别留意到压满荷叶边的深桃心形的领口,非常低阔,那只紫色U形铁箍的胸罩原来是与它搭配的。绢把裙子比在自己的身上,看了看领口的位置,忽然很烦躁。她丢下裙子,跑去饮水机旁,咕咚咕咚喝下两马克杯的水。然而目光又返回到那条裙子上。它铺展在地板上,像一小块芬芳的花田。绢很奇怪,猫为什么不像平时对待她的衣服那样,从上面踩踏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连猫都觉得这条裙子不同凡响。

  她确信,乔其纱将在明天的婚礼上穿这条裙子。这让她变得很忧伤。事先对乔其纱讲好的,仪式非常简单,除了双方的亲戚之外,只有很少的朋友。穿得随意一点就好。乔其纱现在摆明是和她对着干。

  过去五年,她都在谦让乔其纱,从来不与她抢风头,可是这一次,这次是她的婚礼,难道乔其纱不可以谦让一回吗?虽然这条裙子,算不得礼服,可是它未免太艳丽了一些,而且,难道胸口非要开得这样低吗?昨天绢才去婚纱店试过礼服,她租的是最贵的一套,上面镶满了碎钻,紧箍着胸脯,花苞形的下摆有三层。最重要的是,白色很纯正,纱的手感也很细腻,懂行的人都会知道它的价格不菲。可是现在她忽然觉得,那套婚纱很土。再纯正的白色,在这样明艳的黄色旁边,也会变得灰扑扑的。况且这团白色必须用来衬托她的端庄和安静,呆板地堆叠在一处,看起来很臃肿。而那团黄色,自由而热烈,它可以飘来飘去,可以叫嚷或者纵情大笑(她喝了酒,一定会这样做),喝醉了可以歪倒在身旁男人的身上。她和她的乳沟会成为整场婚礼的焦点,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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