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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31)

  现在,绢真的非常后悔答应乔其纱来参加婚礼。她根本没想过要请她,是一个她们共同的朋友告诉她的。乔其纱就打来电话,说她会来。绢婉言拒绝,可是乔其纱说,我和黑檀分居了,打算搬出去住,还没找到房子,正好可以回国玩玩,都一年半没有回去了。绢心里一酸,分居的事情,黑檀怎么没提呢,他肯定还在挽留乔其纱。绢本来还想再推辞,但她前几天听黑檀说,乔其纱为了让自己的脸变得欧美一些,专门飞去韩国垫了两块高耸的颧骨。难看死了,像个怪物,黑檀说。她很好奇,想要看看,这才同意下来。

  因为乔其纱要来,她更换了举办婚宴的酒楼,礼服另选,婚纱照的外景地,也从公园移到了海边。原本打算草草了事的婚礼,忽然变得隆重起来。唯一遗憾的是,婚戒早就买了,上面的钻石太小了一些。

  四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烛台还要吗?婚庆公司太坑人了,几个摆在桌上的烛台,要那么多钱!母亲的声音大得刺耳。姨妈和她一起去的,在一旁说:不要就不要吧,也不用这么大声嚷嚷。

  你为什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帮他们说话?

  这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来北京的火车上开始争吵,整整一个星期,几乎没停过。应该乘地铁还是坐出租车,婚宴上的甲鱼要不要换掉,先到银行换新钱还是先去买喜糖……所有这些,都能作为一桩了不起的大事,有滋有味地吵上几个小时。就是这一次,绢忽然觉得母亲老了许多。年轻的时候,母亲心气很高,觉得姨妈庸俗,也不懂得打扮自己。现在,她终于老成了和姨妈一个模样。她们有一样圆胖的身体,用一样快的速度吃饭和说话。唯一庆幸的是,绢的家里住不下,她们白天往返于酒店和婚庆公司之间,晚上去绢的舅舅家住。这样,绢几乎不用和她们打照面。

  绢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决定吧。

  那就不要了,怎么样?母亲说。

  绢没有回答。

  说话呀?

  妈妈,绢终于说,婚礼能不办了吗?

  你说什么啊?就为了几个烛台怄气吗?

  不是,就是不想办了。

  你疯了吗?请柬早就寄出去了,酒楼的订金也付了。母亲在那边大吼起来。

  姨妈又插话了:我早就说过,你把绢惯坏了。什么事都要依着她。本来在青岛办婚礼,多方便啊。她非要在北京办。大老远让这么多亲戚都得赶来。这就不说了,可都订好了的酒楼,她忽然说要换,还换一个那么贵的。这个你也得依着她。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做,她和青杨几乎没插过手,现在都忙得差不多了,她竟然又说不办了……

  母亲打断了姨妈的话,尽量平静地对绢说:你不要再折腾了。等你结了婚,以后的事我不会管了。

  绢挂了电话。母亲又打过来,她按掉。再打,再按掉。这样不断反复。过去她们的记录是三十五次。她坚信母亲是有轻微强迫症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必然也将获得这种血缘的馈赠,现在已经有了一点苗头。同样,许多年后,她也会长得与母亲、姨妈一模一样。和肥胖无趣的丈夫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两端,呼噜呼噜地吃面条,抡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是一个多么粗暴的动作,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

  她是否也会像母亲一样,生下一个平庸的女儿?对此,绢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几年前,她堕掉的应该是个男孩,从铅笔描下的B超图上,仿佛可以感觉到一股英朗之气。她们家是注定要养女儿的。一个外姓的冷眼旁观者,一个怯懦的叛徒。最糟糕的是,她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一口咬定这个平庸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因为是最优秀的,所以世界上所有好的事情,都应该降落在她的身上。

  念书的时候,绢很用功,成绩也只能算中等,但是母亲总会对外人说,我女儿很聪明,就是贪玩,如果认真学习,她肯定是前几名。

  她后来只考上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大学的学校,母亲觉得去上那个学校很丢人,于是很支持她到国外留学,又对外人说,我们家比较开明,也很西化,绢在这种氛围里长大,比较适合西方的教育方式。绢念的是金融。读完了在加拿大找不到工作,就回国来。北京的这份工作,是父亲托老同学帮忙找的,在一家金融杂志做编辑,很清闲。在那本杂志上露脸的都是成功人士,母亲觉得这工作不错,很体面。

  乔其纱是和绢一起回国的,她在加拿大待久了,有些厌倦。回到北京,也没有立刻找工作,在朋友的画廊里帮忙。那年绢的母亲来北京,才第一次见到乔其纱,绢悄悄问她,乔其纱好看吗?母亲说,她的脸太尖了,看起来很小家子气。没有你好看。绢说,可是她的身材很好。母亲说,好什么?又高又黑,显得很壮。母亲又说,她和你比差远了,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

  母亲对乔其纱分明有敌意,不让绢和她走得太近。等到乔其纱远嫁澳洲的时候,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这女孩太张扬了,总和你在一起,会抢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绢心想,该抢走的早就已经抢走了。

  母亲是靠幻想活着的女人,认为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女儿。所以当她发现欧枫的事情时,简直要疯了。不过,她肯定早有怀疑,不然也不会偷看绢手机上的短信。

  母亲痛心疾首地说,那个男人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有家有孩子,你以为他会当真吗?他不过是看你年轻,骗取你的感情!真作孽啊,他会有报应的,他不是也有个女儿吗,等他的女儿长大了,也会被老男人欺骗,到时候他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绢抬起头,幽幽地问:那么我被老男人欺骗,应该也是我爸爸的报应了?

  母亲怔了一下,抬手给绢一个耳光。随即,她失声痛哭。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仿佛要把身体里因为代谢缓慢而囤积的水分都哭出来。

  就算她能哭瘦了,也哭不回青春。

  绢忽然明白,母亲并不是一直活在幻想里,也没有那么天真。她只是极力掩饰,小心维系。即便这是一种虚荣,也是赖以生活的凭借,所以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可怜。绢看着大哭不止的母亲,相信看到的也是以后的自己。她倒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更确切地说,也许是一种世代流传。虚荣流传,卑微流传。她好像都看明白了,于是不再挣扎,乖乖就范。

  几个月后,绢决定与青杨结婚。青杨是母亲介绍给她的,高干子弟,游手好闲,看起来倒是挺像样的,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家里出钱开了个小公司,这样一个绣花枕头,倒是可以满足全家人的虚荣心。绢只是觉得累了,过去的那些感情,都是沉潜在水底的,见不得人。在水底待得太久,她想浮上来透口气。又看到青杨细手长腿,一双凤眼很好看。都说女儿像父亲,绢只盼着将来生一个好看的女儿,即便日后她遇上乔其纱这样的女孩,也不至于太自卑。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遇上乔其纱,她与母亲的区别就是,母亲身边没有乔其纱这样一个女朋友,所以她的幻想可以保存得相对完整。母亲的自愈能力也很强,后来再也没有和绢说起欧枫,像是忘了这个人存在过。

  绢再看手机的时候,上面已经有母亲的十九个未接电话。

  五绢还是决定穿上那条裙子看看。对她来说,它的确是大了些,胸部撑不起来,堆着两块布褶。领子实在太低了,遮不住里面的白色胸罩。她走近镜子,试着拢起头发,绾在脑后,露出脖子(她猜想乔其纱一定会这样做)。真是明艳。绢不得不佩服乔其纱的好品位。即便她在百货公司看到这件裙子,也未必想要拿起来试。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太过耀眼的东西,觉得自己与它们是绝缘的。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和这件裙子很相衬。

  绢觉得应该穿着这件裙子去见一见欧枫。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这个忧愁得快要死掉的下午,终于又有了生机。不过,在去之前,她还需要借用一下乔其纱的U形胸罩。

  绢穿着漂亮的黄色连衣裙,在欧枫办公室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

  要等到欧枫他们公司的人都走了,她才能上去。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等候,绢已经数不清了。但也不会太多,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家里等他。相较之下,还是在这里好一点,她至多不过掏出小镜子,用粉扑压一下出油的鼻翼,或者补一点唇膏。如果是在家里,她会不断在镜子前面换衣服。到底要不要穿衣服,穿睡衣还是正装,穿哪件睡衣。

  还要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丢几本书,以示她热爱阅读,并且好像不是专门在等着他来。

  美式咖啡续了两杯,又吃掉一个马芬蛋糕。收到母亲的一个短信,她终于妥协,不再打电话来。只是告诉绢明早起床后,记得把锅里配好原料的“甜甜蜜蜜”羹煮上。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早睡。八点半,欧枫才打电话让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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