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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_张悦然【完结】(4)

  他们都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出现了短暂的冷场。三个人低下头,默默地抽着雪茄。隔了一会儿,宋禹说:“林沛啊,好久不见,真挺想跟你好好聊聊的。不过我们这里还有点事情要谈,你看——”他看着宋禹,有点没反应过来,随即连忙站了起来。就在上一秒,他心里还抱着那一丝希望,相信宋禹是想要修复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所以就算话不投机,甚至话题令人难堪,他都忍耐着。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宋禹竟然能那么直率地让他走开,让他猝不及防,连一句轻松一点、让自己显得无所谓的话都说不出来。

  “多玩一会儿啊,零点的时候他们要放烟花,特别大的那种。”宋禹在他的背后说。

  酒杯落在茶几上了。他其实没忘,可他连把它拿起来的时间都不想耽搁,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房间。

  他驱着那双短小的拖鞋回到客厅。那儿的客人好像比刚才更多了。用人端着热腾腾的烤鸡肉串从厨房出来,他不得不避让到墙边让她过去。她走了,他还站在墙边发呆。他回想着先前宋禹的表情,越来越肯定他早就知道自己离婚了,却故意要让他自己讲出来。可他还是想不通,难道宋禹打了两通电话邀请他来,就是为了看一眼他现在到底有多落魄吗?把他当成个小丑似的戏耍两下子,然后就叫他从眼前滚蛋,有钱人现在已经无聊到这种程度了吗,要拿这个来当娱乐?

  而他竟然还以为宋禹良心发现,要向他道歉,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啊,他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无地自容。那间雪茄房里不断迸发出笑声。

  他觉得他们都是在笑他呢。他的手脚一阵阵发冷。他得走了,喝一点热的东西就走。他回到长桌前,重新倒了一杯果酒,蹙着眉头喝了一大口。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

  他回过头去,是颂夏。她正冲着他笑:“嘿。”

  她穿着芋紫色的紧身连衣裙,长鬈发在脑后挽成蓬松的发髻。饱满发光的额头,一丝不苟的眼线。五年没见,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竭力向他证明她非但没有老,而且更美了。

  “我饿死了,你饿吗?”她对他皱皱鼻子,“拿点东西一起进去吃怎么样?”

  他恍惚地望着她。她是如此亲切,他竟然有点感动。他再次想起茴香的梦,那则关于失而复得的启示。

  颂夏带着他穿过廊道,拐进一扇虚掩的门。那个房间是喝茶和休息的地方,比较私密,连通着卧室。很安静,只有两个中年女人坐在桌边喝茶聊天。他们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沙发软得超乎想象,身体完全陷了进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手里的酒差点儿溅到她的身上。她咯咯笑了起来。

  他记得从前好像有过类似的情景: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吃东西。

  她在他的旁边笑,当然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一口白得令人眩晕的牙齿。

  应该是在他家。但那段时间他搬过好几次家,具体是哪个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们短暂地交往过,或者说他们上过一阵子的床——他不知道哪种说法更合适。自始至终,好像谁都没有想要和对方一起生活下去的意思。至少他没有想过。可是为什么呢?他忘记了。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个有点咋咋呼呼的姑娘,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在一间画廊工作。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没见几次就上了床。此后他们不定期地碰面,通常是在她下班之后,一起吃晚饭,然后去他家做爱。和她做爱的感觉是怎样的?此刻他坐在她旁边努力地回想着(这应该算是对她现在的魅力的一种肯定吧)。那时候她比现在胖,脸上有一些青春痘,眼线画得没有现在这么流畅。

  那样的关系持续了几个月。后来再约她,她总是说忙,这样两三回,他就没有再打过电话。那以后他偶尔能听到她的消息:跳槽去了另外一家画廊,与那里的老板传出绯闻,没过多久又离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对此他也丝毫没有好奇心。在交往过的女性里,她属于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的那一种。年轻的时候他觉得太平淡,现在才意识到很好。至少她不会带来任何伤害。

  最终,他还是没想起任何和她做爱的细节。他放弃了。这反倒令她显得更神秘。时而神秘,时而亲切,情感的单摆小球在二者之间荡来荡去,拨弄着他的心。他不时抬起眼睛,悄悄地望着她。她的侧脸很好看,一粒小珍珠在耳垂上发散出靡靡的光。他觉得这个夜晚正在变得好起来。

  “我不知道你会来,”他说,犹豫着是否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宋禹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

  “是我让他叫你来的。”颂夏说。

  “嗯?”

  “我说好久没见你了,也喊上你吧。”

  “噢,是吗?”

  “今年春天他做过一个慈善晚宴,我也想叫你来呢,他们公司的人给你打电话,好像没有打通。”

  “我在云南的山上住了一阵子。”他不懂要是她那么想见他,干吗不自己给他打个电话。

  “山上,”她点点头,“是每天打坐吗?”

  他摇头。颂夏哈哈笑起来:“不抄经吧?最近好像很流行。”她挥挥食指,“我跟你讲,现在我只要一听有人说他信佛,立刻就觉得头疼。”

  他笑了笑。

  “这里你还是第一次来吧?”她问。

  “嗯。你呢?好像很熟。”

  “也好久没来了。宋禹一直忙着修建他的新行宫,今年几乎都没有组织过这样的派对。”

  虽然并没有兴趣知道,可是出于礼貌,他还是问:“新家吗?”

  “他在市中心买了一个四合院。郊外住久了,就又想搬回市区了,唉,他们都这样。”她叹了一口气,一副很替“他们”操心的模样,“不过那个四合院重新修建以后真的很棒,下次聚会就可以到那里去了。其实他们已经搬过去了,今天不是要放烟火吗,所以才到郊外这边来的。等下派对结束了,他们也要再回去。唉,这房子有段时间没人住了,已经开始有点荒凉了,你感觉到没有?”

  林沛已经走神了。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颂夏是怎么认识宋禹的?难道不是通过他吗?那时候他带她去过宋禹家,好像只有那么一回。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找托词不和他见面了。

  他们两个好上了吗?这个念头盘旋在脑际,令他变得很烦躁。他干吗要为此而困扰呢?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她,不是吗?可是他们这样甩开他继续交往,就没有丝毫愧疚吗?现在她竟然能这样自然地在他面前谈论宋禹,甚至炫耀他们的交情,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他们两个仍旧好着吗?也许吧。这些年一直保持着隐秘的情人关系。或者情人都不算,只是有时会上床。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朋友一样,颂夏可以很坦然地出入宋禹家。她身上的珠宝是宋禹送的吗?香水味也是宋禹喜欢的吗?毫无疑问,她的美在林沛眼里已经起了变化。但这种庸俗的、金钱堆积起来的美依然能够激发情欲。一股充满愤怒的情欲在他的身体里荡漾。这个糟糕夜晚的唯一一种收场方式,可能就是把她从这儿带走。没错,他必须得从这里带走一点儿什么。

  他再拿起杯子的时候,发现酒已经喝光了。可他那不太平静的情绪要求他再喝一点。所以他又去取了一杯红葡萄酒。

  颂夏把盘子里的牛肉切割成了指甲大小的小块。她用叉子把它们送进嘴里时,尽可能地不碰到那一圈鲜艳的口红。

  “你好像很少到这种场合来了,”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特别是在离婚之后……”

  他没有说话。

  “蜜瓜火腿卷的味道不错,忘了让你也拿一点了。要我分给你一个吗?”

  “不用了,谢谢。”

  “我有好几个朋友都认识荔欣。当时大家都很吃惊,你竟然会娶她……”

  “哦,是吗?”他简直能想象她皱着鼻子和别人谈论他的那副样子。现在他记起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和她一起生活了。他讨厌她谈论别人时那副幸灾乐祸的刻薄模样。那让他觉得她不够善良。(天哪,善良竟然是他选择女人的标准,如果颂夏知道的话,大概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其实挺多人都知道荔欣的底细:谎话连篇,到处骗钱,早就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了。这次又欠了别人那么多钱,谁都以为她肯定完蛋了,没想到还有人……你也太好骗了。”她那张油津津的嘴飞快地动着,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见他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你肯定也帮她还了不少钱吧?”

  “权当做慈善,我相信有福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前阵子我在一个西餐厅吃饭的时候见到过她,穿了件很旧的连帽衫,也没化妆,头发乱蓬蓬的,感觉一下子老了很多。不过她从前也不怎 么好 看啊 ,从 来就 没有 好看 过。 我就 不知 道你 究竟 看上 她什么……”

  他的耐心终于用尽了,打断她问:“说真的,你要宋禹叫我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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